我如何成為一個播音員(4)
若要“攻讀”迪倫大量用典、雅俗混搭的詩句,唱片里沒有歌詞,“聖經”只能是母親珍藏多年,收錄他歷年歌詞、詩作、素描的精裝大書《鮑勃·迪倫圖文作品輯》(WritingsandDrawingsofBobDylan),遇到讀不懂的字詞,便得翻查《大英百科全書》、《美國當代俚語俗語辭典》。至於字典查不到的時代掌故,還得翻閱四五種版本的迪倫傳記。對付迪倫那些繁複晦澀的詩句,我也不可能在節目裏逐字詳解變成“搖滾英文教室”,索性自費影印歌詞,聽眾把回郵信封寄到電台,我就奉送一份“講義”。每個月,我都會抱着那一大冊《鮑勃·迪倫圖文作品輯》到對街便利商店一頁頁縮小複印,剪貼完稿,拼成雙面A3尺寸,再回去印幾十份,一一折好裝封投郵。當年做這些絲毫不累不煩,只覺得能和陌生人分享自己私心喜歡的音樂,是最最快樂的事。
那年頭的聽眾也很夠意思。廣播聽完,心情激動,於是專程去文具行買信封信紙郵票,寫下洋洋洒洒的收聽心得,出門找郵筒寄出,然後天天守着收音機,期待主持人會提到自己的名字──這樣的場景,如今早被email和網絡留言板取代。然而當年家用傳真機尚不多見,網絡更是聞所未聞。除了現場“叩應”,信封信紙就是你和“收音機里那個人”唯一的互動渠道了。
“中廣”畢竟是電台霸主,台澎、金馬,甚至福建沿海都聽得到“青春網”,聽眾回信也來自四面八方:中學女生常把信紙折成花里胡哨的立體工藝品,我拆讀之後永遠折不回原樣。準備聯考的高三男生密密麻麻寫了四五張信紙痛陳教育體制的扭曲與不義,彷彿我是世間唯一能理解他的人。一次重感冒,我請聽眾原諒自己講話瓮聲瓮氣,東部一位在便利商店值夜班的女孩竟親手織了圍巾寄來。還曾經收到一封監獄來信,薄薄一張十行紙,字跡工整,稱讚上星期節目放的吉米·亨德里克斯。受刑人寫信大概有字數限制,內容很短,段末還有典獄長之類的審批印章。我努力想像那人在監舍吃完牢飯,扭開收音機凝聽老搖滾的畫面。那個星期的節目,我又特別送了一首亨德里克斯的歌給他——但願我播的是他翻唱迪倫的名曲《沿着瞭望塔》(AllAlongtheWatchtower):“一定有辦法逃出這裏”,小丑對賊說“這裏太混亂,我再也吃不消”……
這些來信,讓我初次窺見了廣播這一行的魅力與風險:原來我在節目裏放的歌、說的話,真的會對素不相識的人產生不可預期的影響。想想那些十六七歲的孩子熬夜寫的長信,這可不是開玩笑的。我也才十九歲,卻驟然感受到“公器”兩字沉甸甸壓在肩頭──雖然我的初衷,只是想放放老搖滾過把癮而已。
我始終夢想能擁有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節目。大二暑假報名參加“青春網”DJ儲訓班,學會操作“八控”所有的播音機具,包括那座巨大的盤帶機。後來屢獲金鐘獎的袁永興那時也還是大學生,是一起受訓的“同梯”。如今名滿天下的吳建恆當時初出社會,考進“青春網”擔任節目助理,待遇菲薄,工作卻很辛苦,真的是“從基層干起”。
那個夏天,是我生平僅有的正式“播音員訓練”。上完所有課程,每個學員都要錄一輯自製節目作為期末驗收,交給資深DJ群評分。儘管我結訊成績名列前茅,“中廣”長官考慮母親身為總監仍宜“避嫌”,終究沒有讓我“扶正”當主持人。“自己的節目”這個夢想,還得再等好幾年才能成真。但當年學的那些本事,還是很受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