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我到美國找媽媽(2)
他們都老了,他們都在我眼前老下去,同時老出一種相似。一顆紅豆和一顆綠豆,在鍋里炒啊炒啊,最後炒糊了成了一種顏色:黑色。我媽媽的眼睛固執地黑着,頭髮固執地黑着;大衛的眼睛頑固地藍着,頭髮頑固地褐着。老了就固執不了了,頭髮眼睛變成了一種顏色,灰灰的、蒼老的,歲月的顏色。在歲月面前,沒有什麼是堅不可摧的。我走上前與媽媽相擁問候,帶點微妙錯亂的重逢心情。眼角輕微的濕潤和輕度的暈眩,一切都很好,很應景。我又聞到她身上的奶味,那是一種我隨時能輕易進入的體味。過去這樣,現在也這樣。在她身上我才領略到自己的體味,一種與她相同的體味。是這樣的吧,女兒總是藉助母親的體味發現自己的。開始還不那麼確定,慢慢地就供認不諱了。女兒,回來了。我媽媽是從這個時候對我有了新的稱呼“女兒”。大衛在一旁說:誰啊誰啊?越是看清楚了,越是大嗓門地說,看看這是誰來了。我笑,上前也給他一個結實的擁抱,含着想抱我爸爸卻沒有真正抱的全部激情,現在落實在他身上了。大衛叫:這有多少年了。有些年了。讓我看看,嗯,你哪裏變了?他有模有樣地看着我,說,大概是頭髮吧,有點不對勁。我指着自己的頭髮說:我這頭型已經兩年沒有變化了。他立刻應道:那難怪我覺得不對勁了。然後媽媽把她二十七歲的大孩子領回家。門一推,這個家就這樣再次出現在我面前。開着吊燈,像我媽媽種的吊蘭,一小簇一小簇的燈光。由於地方寬敞,傢具並不是挨牆擺着,而是置於屋當中。這些傢具多是簡單樸實的,卻是一種昂貴的簡單樸實。這樣的傢具若放在我爸爸家顯得過於簡單,而從紗罩里散出的那種燈光使這些樸素昂貴得有章可尋。壁爐上面還是一牆壁的照片,鑲着鏡框,擦得很乾凈,是含有雜質的渾濁的乾淨,那是歲月的痕迹。全是我的,從小到大。就剩下我們母女兩人,我問她近來好嗎?她說她很好。她問我同樣的問題,我回答她同樣的答案。接着她說起她的那片菜地,她說她現在很幸福因為她現在每天都能吃上自己種的新鮮蔬菜。我也就相應地談起了國內的消息。說起成城表哥,你知道了吧,他要和誰結婚了?婷婷表姐啊。她說那好啊,嫁給他后,她就再也不用餓肚子搞哲學了。我笑了:哪裏,婷婷現在已經不搞哲學了。她在幫她老公做生意。我又說自從爸爸去世后,奶奶的身體也不行了,恐怕日子不久了。她嘆了口氣:你說我和你奶奶都不是什麼壞人,怎麼這輩子就是搞不到一起去呢。媽媽沒有問我在上海找到自己想找的東西了嗎,而是問我在上海生活適應嗎?你看,我剛剛回去時,都不敢過馬路,可是一個星期後我就已經跟猴似的橫衝直撞了。剛到上海每次打的,司機問怎麼走,我總是一句“儂看了走好了”給打發過去,因為我根本就不認路。現在我也能告訴司機怎麼走怎麼走才最省錢最省時間。但是有些東西,就不那麼容易適應了。不過,我現在已經是一條在大海里冷暖心知的魚了。她點點頭。這種感覺她不陌生。她也是條知之甚深的魚。歸屬的問題,我們都會面對。在文化認同上我們會根據自己的偏差調整不同的腳步,但孤立苦悶的本質,是一致的。我說:聽說大衛和他妻子新買了房子。你的消息還滿靈通的嘛。我笑:那是,我在上海進行遙控。在她笑的時候我又說:大衛已經又成家了,你呢?而她則像時尚女性一樣冒出一句:其實一個人過更好。我喜歡一個人的生活。我等了一會兒,希望她對“喜歡”一詞做進一步的說明。她到底是喜歡一個人過還是寧願一個人過?由於對我父親的內疚,她無法好好享受大衛的愛,更無法愛大衛。那動不動就來作痛的內疚感,讓她東方得非常純粹。我對自己的母親是這樣的陌生。我從來不知道她的內心世界,我不知道她是如何評價自己的一生,如何看待我爸爸又如何看待大衛,如何看待她當年的決定。越是親近的人越是不好問。她沒有解釋的意願,我也不好再問下去。如果只是這樣發展下去,我們應該進入一個很不錯的氣氛,如果氣氛足夠的話,我甚至準備好了紙巾,想大哭一場。可是我們又開始吵架了。在上海積累起來的對她的思念也留在上海了,忘了帶來似的。我想我們已經習慣於遠遠地思念,在一起只會吵架。因為我向她談到了阿牛,我希望媽媽以一個成熟女人、一個過來人的身份與我促膝談心。她先是冷淡地問我:當他有機會彌補他的家庭的時候,你認為他會怎麼樣?你認為你會怎麼樣?你不可以這樣問我,事情沒有那麼簡單。事情就是這樣簡單。媽咪,我不期待你會高興,可是你現在的態度也不是我期待的。這很讓你吃驚嗎?當年你和大衛不也是這種情況嗎?而且更糟,現在我至少沒有丈夫,更沒有一個六歲的女兒等着我回家。可是你和大衛不也結婚了嗎?那你就看看我們的結局吧。媽媽說完這話,無意再說點什麼,對我沉默着。這真是太不公平了。我知道你會這樣感覺。不要說你知道,你根本不知道我怎麼感覺的。媽咪,我們在相愛。我說這話時已經相當無力,只能殊死防禦,露出反詰的底色。沒有想到,我媽媽竟輕描淡寫道:那又如何?你在一個陌生的環境裏,你需要安慰,這些安慰不是實質性的幫助,而是心理因素。正好愛情會是最大的安慰。你們在這刻遇見了,你們以為你們是最適合的,就像夢境一樣。你以為自己在戀愛。就算你們在戀愛那又如何?就算你們愛得死去活來那又如何?然後呢?誰知道愛是什麼?事情沒有你想的那麼簡單,任何事情都是有後果的。甚至糾正都沒那麼容易,糾正的同時,又製造了下一個錯誤。我越聽越糊塗:媽咪,你現在是在說我,還是說他?我在說我自己。你不是不想跟我一樣嗎?那我告訴你,你正在重蹈覆轍。可是我和他一起很快樂。你以為那就是幸福嗎?我明白媽媽說的快樂與幸福的不同。在英文裏它們是同一個詞,但中文有區別。快樂太表層了太浮華了,於是對中國人來說太單薄了。幸福不可能是單薄的,它應該是豐滿的,平靜的。而且在我媽媽的詞典里幸福賦予了新的內涵,就是不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