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我和中國人結婚你心理會平衡些…
這些年難為你一個男人了,又當爹又當媽的,我心裏很感謝。我知道這些年你們對我有很多的看法。我也不打算解釋什麼,也沒有什麼好解釋的。但是我需要在小歌的問題上做一些解釋。我不能照顧小歌,對小歌對我都是遺憾。她說著,嘴角銜着一個忍辱負重的笑,一個母親的不易就這樣一個笑混過去了。她要他明白,她不說她的痛苦不等於她沒有痛苦。她又說:我想帶孩子去美國也是為了她好。當然,如果你不同意,我不會就這樣強行把小歌帶走的。那樣太殘忍了。其實說真的,現在孩子也不認我,我回來這麼久,她都不肯叫我。我跟她講話,她愛理不理的。她到那邊我們能處得如何,我也不知道。可是我認了,我總要盡做母親的義務。你說現在我搞得眾叛親離的樣子,連自己的女兒都不願意理我。我也不知道這樣還有什麼意思。整個氣氛就是為了讓她內疚,讓她知錯。可就在他達到目的,內疚在她心裏全面泛濫之時,他卻開始內疚了。有過這樣的情況吧?一個人的內疚很快地轉移到另一個人身上。他緩和了語氣:其實她心裏是認你的。畢竟是你生的。血濃於水。你託人給她帶的那雙耐克鞋她穿得可愛惜了。後來我也給她買了雙耐克鞋,她就穿得不那麼愛惜了,常常踩在鞋跟上當拖鞋穿。她說怎麼穿都不如我媽媽的舒服。不要再提那雙耐克鞋了,一提它我就難過。她說,還流了兩行淚。女人不僅可以光明正大地哭,還可以哭出許多花招。她這時就哭得非常委屈,好像是他負了她。他非常不解地看了她一眼,要哭也輪不到她哭呀。他雖然與這個女人共同生活了多年,仍未能識破那是對她自身便利的慣用伎倆。正因為這樣,他對她總抱着初戀的熱忱。他想,女人呀,真是莫名其妙。他原本要說“那是誰造成的啊”,他已經感覺到這幾個字在他舌尖的迫不及待,可吐出來的卻是:你別難過了。會好起來的。顯然她的那行淚起了作用。你也不用安慰我。你想說那是我自己選擇的是不是?你想說這就是報應是不是?你想說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是不是?他的目光從她那裏斷開,轉過臉,似乎沒有膽量在這個節骨眼上去看那張眾叛親離的臉。然後他端端嗓子,將聲音復原,方才說道:我沒這意思。我會找小歌好好談談的。哦,那可幫了大忙。我正等着這句話呢!她快活地諷刺道,誰知道你會和她談些什麼。他一本正經地說:真的。我會和她好好談一回的。你們母女只是太久沒有在一起了。你們只要生活上一段時間,她自然又會和你親的。她立刻仰起頭問:那你能給我們時間嗎?他立刻回頭看她,此話含有玄機,光聽是不夠的。她抓住時機,在他回頭那一剎那充分準備好全天下都虧欠了她的悲壯神情。她不是早有預謀,至少也是急中生智。他一時啞口無言。這話雖說是從他嘴裏吐出,可更像是被她一步一步設計出來的。那瞬間他覺得受了騙,入了陷阱。臉上再次出現與她吵架時理虧的表情:低下頦去,微合的嘴唇嘟囔着,眼珠頂在眼睛的上端。還有與他母親相似的皺眉動作,顯示他對她的容忍以及不滿,自認有理,卻無力而且不想與她辯駁。兩人同時對十一歲的女兒使了一個“你出去一下”的眼神。以前他們在家裏沒事就給女兒這種眼神。讓女兒出去,讓他們可以自由地吵架。說一些大膽的話,剋制住的髒話也因為沒有未成年人在場可以暢行,而不用擔心會對孩子造成心理陰影。比如:宋偉,如果不是為了女兒,我早就和你離婚了。他急了也可以砸東西。而孩子沒有一次是真正出去了,每次都躲在外面偷聽,心理陰影早就有了。這次宋歌拒絕看懂這種眼神。他又叫:小歌你出去玩去。她也跟着叫:小歌你聽見沒有。宋歌坐在微濕的樓梯階上,兩隻手肘撐在後面一層的樓梯階上,自覺扮演着小把門,守着一個秘密。鄰居誰多看一眼,她就和誰過不去。外面下着雨,不是那種綿綿細雨,而是乾淨利落的雨,密密麻麻有分量地打在地上,下得人心裏很有數。甚至還能聽見汽車的喇叭聲,及沖開地上積水的那種排水聲。這些像是伴奏,襯托着屋裏面的爭論,聽上去特別熱烈。他們算帳,他們吵架,他們談論。最後他們商量出再過一年後等孩子上完小學再去美國的決定。就這樣有了女兒來美國的那個開頭,有了她和女兒的這一切。她處理完最重要的事情后,感覺需要關心一下他。宋偉,你有合適的人了嗎?可話一出口,就覺得很欠妥當,這哪裏是關心人家呀,分明是要人家把沒有癒合的傷口給你看。話既出了口,她只得做出一副事兒媽的樣子擠擠眼什麼的。我這輩子算是交待給你了。他冷冷地道,有一點陰陽怪氣的傷感。她羞愧起來,她對他的內疚是從這一刻真正開始的。她臨回美國的前一天,又出現在家門口,手上提着禮物。以往她面對宋家人一直是提着禮物的;從此禮物是她和宋家人交住的重要依據。空手到宋家,等於少穿了一件衣服。來了?他的口氣仍然略顯粗暴,是他要求自己這樣的。她微微點頭,聽不出他的不和氣,就像母親不理睬與她鬧彆扭的孩子。孩子那,你說還是我說?我來說吧。他想了一下,也只有我能說服她。她點點頭,又問:那你父母呢?也只能由我來說了。他們一定不答應。試着說服吧。總有辦法的。那謝謝你了。他突然把目光移開,移到她無法找到的角落,然後說:你快走吧,省得待會兒我改變主意。她又點點頭,眼裏含着一眶的淚。這個時候,她對宋偉的感覺出現了令人不安的錯位。她曾對她姑子說:你們肯定都怪我吧。其實我心裏也不好過。如果有機會我一定會補償你們一家的。姑子說:談不上怪不怪,只是文琴啊,你是可惜了。他對她是極有感情的,而她可能從來沒有愛過他。離婚這個事實刺激出一種遺憾,以前她明確自己不愛他,現在反而不明確了。換一種說法:她突然會對這個男人深愛起來。愛在此時大概也是欠準確的,那是一種比愛更有力量更本質的關切。這個男人雖然吵歸吵,但是他從來沒有真正為難過她。以前他們一吵架,周末她就借故不去婆婆家,他領着孩子回去,可回來還記得給她帶些飯菜——知道她一吵完架就不吃飯。出國時他不願意給她簽停薪留職手續。她就和他吵,最後他就在家屬簽字那檔畫了押,像簽了資產轉讓手續般心痛。出國后她說離婚吧,他不說話。她問怎麼了?他說:在想咱倆的事。她說:那想出什麼結果了嗎?他說:能想出什麼結果,反省自己唄。不久他就辦好離婚手續寄來。接下來她說把孩子的出生證明寄來,我想給她辦移民。他說這事以後不要再跟我提,門兒都沒有。可一個月後,她收到了女兒的出生證明,是快件。他就是這麼一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她打來電話對他表示感謝。他又嚷嚷道:誰說讓小歌去美國了?我只是讓你先拿到出生證明。她連忙附和,是是是,出國的事情以後再說。這一個“再”字就是讓他知道此事沒完。他又叫道:你少跟我來這套。這次回國她說想接小歌到美國去。他不同意,口氣那麼硬,可是她的兩滴眼淚不又把他給澆軟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