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我和中國人結婚你心理會平衡些…
現在我們站在一片轟隆隆的工地上,一座壯觀的體育場即將取代我童年的弄堂。全新陌生的建築,含着全新的姿態注視着我。它們嶄新,沒有歷史。摻着灰塵的陽光,滿滿當當地充斥在工地間。僅這光霧,就將大千世界遠遠地擋在外面。許多年前媽媽就是從這裏離開的,後來我也從這裏離開。同樣的熱度與濕度。現在這裏今非昔比,同樣我們的生活也平添了許多痛苦與期望。媽媽回國探親的日子裏,她每天到學校接女兒放學。女兒主動拉着她的手,向四周好事的目光大聲宣佈:我媽媽從美國回來看我了。小朋友交頭接耳:宋歌的媽媽回來了。宋歌有媽媽的呀。宋歌媽媽好漂亮啊。小女孩得意地點點頭,小學期間不斷的自我辯解現在終於有了真憑實據。小女孩做出很親昵的樣子:一隻小手放在她的大手裏;另一隻手做着大幅度的搖擺,與小朋友們說再見。出了校園,進入沒有同學看見的小馬路,女兒的手就從她的手裏掙脫出來,身子往一邊一扭,拋出個心理距離。當別人說她壞話時,女兒本能地想維護她;當她回來,女兒心裏又將她擋得遠遠的,與她過不去,更像是與自己過不去。女兒對她又愛又恨,那感情真是要命。她立刻明白女兒的表演謝幕了。她為女兒這點虛榮指責自己,對孩子的歉意在她心裏全面發作。這種情形以前也是有的。比如那年她姐夫回國講學,她托姐夫給女兒帶回過一雙耐克鞋,女兒一直穿着,且四處炫耀:這是我媽給我買的。她後來聽說了,對姐夫說:心裏真難過。不過給她帶了一雙鞋罷了,她就這麼高興,一直穿着。她突然就哭了起來,洶湧澎湃的眼淚讓她說不出話來。她彎下身子來抱她女兒,修長的十指尖嵌入她濃密柔軟的頭髮。眼淚下雨般打在她的頭髮上,如春雨侵入泥土。孩子是非常害怕大人哭的,知道比自己哭更糟百倍的事情發生了。然後她猛地站起來,擦擦眼淚,做出重大決定似的擦法。眼淚向一切的猶豫做了最後的告別。她決定再也不要這樣下去了。她拉着女兒就走。梧桐樹下有一家小雜店,一進去就是弄堂了。大抵上海弄堂都有這樣的小雜店作佈景。她從來不愛走這弄堂,現在更是不願意。她知道這弄堂怎麼看她,一走進就知道。那麼多好事又警惕的目光,加上勤勞的想像力,這想像力是帶幻覺的,所以人人都是一副閱人無數的樣子。流言就是這樣產生的。流言真是挺傷人的,還是那種需要時間來療養的傷痛。回頭又查不出是誰,真是欠債都找不着主,心裏一股的惱火,就像喝下一杯剛衝出來的茶,一股火氣在心裏上躥下跳,找不到出路。醞釀流言的還有陳年累月積存下來的弄堂里的怪異熱絡的味道,像砧板上的味道,尿臊的氣味,同樣是追究不出來源的。這是燈紅酒綠的上海的底色。一個花枝招展的女人脫了外衣,露出寬大粗糙、鬆緊帶僵硬,像手術繃帶似的農婦式的內衣褲。上海就像女人,外面是不惜工本的,裏面卻是大煞風景。這就是她在心裏要棄絕的上海,她甚至想馬上回到三藩市。去自己的樂土,本來就是“回到”。上海還是在思念中比較可愛,祖國也是隔太平洋遙望時才特別讓人牽挂。她們到了樓口,上面留有哪家孩子寫的罵人話:“王晶晶是老師的馬屁精”“徐小虎是個王八蛋”。她笑了,到底是孩子,沒有半點技巧,連罵人都這麼誠心誠意,稱得上是這弄堂里的真情了。她取了牛奶,牛奶箱上面寫有“宋”字。她看了看她孩子,她決定要連根拔起。她咚咚地敲門。來了。宋偉大着嗓門說,口氣略顯粗暴,是他要求自己這樣的。她瞪了他一眼,開門見山地說:我要帶小歌去美國。他立刻嚷道:不行,絕對不行。這事我已經跟你說過了,門兒都沒有。已經走了一個了,再走一個,那我這輩子什麼都沒有了。他的孩子氣也變得沉痛起來,又說:你太狠心了,我就剩下這個女兒,你還不放過。你們才狠心呢。把我女兒扣留在這裏當人質。那你問孩子自己吧。她立刻把目光投向女兒。她在這時相當心虛,如同面臨居高臨下的裁決與選拔。她在女兒沒有開口前,露出那麼一種接近獻媚的笑臉,一種巴結和討好,想取悅孩子。我跟爸爸。女兒說得十分肯定,像怕她絲毫的猶豫讓她媽媽有機可乘,那樣就辜負了她爸爸一家。她着急地對宋偉說:小孩子懂什麼?她知道什麼對她好?到美國,對小歌的將來更好。我可以為小歌創造更好的生活學習環境。女兒叫道:我不稀罕。她有點生氣,這個孩子到底是姓宋。宋偉看了女兒一眼,又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他感覺他已經不需要說話了,再說只會畫蛇添足。他嘴上雖沒話,卻把話寫在了臉上,完全不會掩飾他那點孩子氣的得意。一旦被發現,比如現在她發現他那點不爭氣的小得意,他就出現一個被人逮個正着的尷尬的啞口無言,兩個腮幫子鼓動着,兩隻眼睛像死魚一樣翻着。接着又是一挺胸拉直脊梁骨——這是他糾正他幼稚行為的習慣動作,卻不知道這是他最幼稚的時刻——以為這樣就可以對剛才的不良行為不認帳了。她很諷刺地道:宋偉,這就是你希望的吧?你什麼意思?她“嘿”了一聲。哎,你倒是把話說清楚。你這是什麼意思?他們的對話已經露出銳氣,他們的前身,一對吵鬧的夫妻也跳出來幫忙。我什麼意思你不清楚?這不正是你想看到的嗎?你都對小歌亂說了什麼呀?你在她面前說我的壞話,挑撥我們母女的關係,向小歌灌輸對我的仇恨。你太殘忍太惡毒太卑鄙了。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你在利用一顆幼小的心靈報復我。你恨我,可以把氣撒在我身上,可你不能跟孩子亂說。我說什麼了我說什麼了?他壓着嗓門,聲音低而重,像是什麼家醜需要用這種聲音不讓它外揚,我說你不想回來了,要和我離婚,和一個美國佬結婚。這哪一點是亂說了?哪一點不是事實?!如果我和一個中國人結婚,你心理會平衡些嗎?讓我心理平衡的是你沒有和那個王海濤結婚。之後他們出現了片刻的沉默,氣氛緊張好似一場比武,像兩軍對疊:怕傷了對方,更怕被對方傷了去。小心地在禁地外徘徊,不敢越雷池一步。站在硝煙已過的戰場上,看着受傷的自己,目光是那般的戒備森嚴。她先開了口:宋偉,我們之間的遺憾已經沒有辦法,讓我們對孩子不要再有遺憾。她非常清楚女兒對她的抵觸,要女兒去美國,惟一的方法就是說服宋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