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你不要我了嗎?媽媽(3)
她不等自己和我有個適應,有個感情醞釀的基礎,就匆匆衝上前與我擁抱。我被她抱成各種形狀。我從各種形狀中掙脫出來,對她冷眼相向。這時立刻接到背後奶奶火熱目光對我的喝彩,嘴角含着一個對媽媽的幸災樂禍:你自己都看到了吧。媽媽與掙扎出來的我這才開始相望,心裏的混亂全部寫在彼此臉上。我看見她的,她看見我的。這就是我媽媽嗎?為了留在美國已經和別人結婚了,已經不要我們了。而她那時也正這樣感受我:女孩子過大的眼睛閃躲着,兩顆大門牙咬住下嘴唇,下巴有點不知所措的后縮。女兒沒有笑容的表情與她有些失態的熱烈顯然是不協調的。我沒有像她奢望的那樣張開雙臂向她撲去,久別重逢應有的流淚和輕微的暈眩亦是不見的。如果那樣她也不習慣。她不記得有這麼一個到她肩部的女兒,兩條手臂又細又長。她只記得那個齊她腰部的六歲女兒,穿背帶褲,常用缺了大門牙講起話來的漏風的嘴哎呀呀帶着童音嗲聲嗲氣唱“世上只有媽媽好”,這是她熟悉的。是的,我們都對對方陌生。我可以承認,可是她不敢承認。她害怕。對於這種陌生感的承認,會引起更深的恐慌。為了阻止恐慌感,她略略挺挺腰站了起來,這時像是才反應過來我旁邊還有我爸爸、她的前夫。她笑了一下,叫了聲我爸爸的名字。奶奶一直站在我後面,終於她放心了,原本心裏沒有把握的事情現在終於定下了。小女孩對媽媽的敵意暗中已經給了她最有力的支持。她現在可以說:那這事也不能由我們大人說了算,得聽聽孩子的意見。小歌不是小孩子了,有自己的想法。我知道大人的戲開場了。而我也終於有時間回想我媽媽與我不知怎麼開始的,也不知怎麼就結束了的見面與相抱。這時將剛才囫圇吞棗的一幕拿出來好好品味,要把她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副表情每一抹眼神刻在心底印證。她身上那股奶香是我惟一不陌生的東西,它很獨特,不是任何其他女人可以替代的。走失的小動物與媽媽得以相認靠得就是氣味。她的兩隻手臂是修長的,修長得誇張,把我這樣抱那樣抱,手臂環繞過來,盤纏過去,輪番表達她的愛意,像一副翅膀把我整個人包裹起來,愛護起來。我忽然分不清這種擁抱是真正發生了的還僅僅是我渴望發生的。也許是我記錯了,也許是我希望她那麼抱我。我的記憶並不可靠。當我掙扎開來時我反而清楚:這些年我一直希望她能夠這樣抱抱我,希望她圓潤修長的手臂緊緊箍着我。我越是掙扎得厲害她抱得越緊,直到我動彈不得,倒在她的懷裏。剛才我是真掙扎還是假掙扎也分不清了,只是我不能如此輕易地與她言和,不能這麼簡單地讓她、讓我如願以償。在心底,我與我媽媽進行着新一輪的虛虛實實的擁抱,而它永久地印在我的心底。奶奶並不讓她孫女在一邊無止境地發獃:小歌,你自己說你跟不跟你媽媽去美國?現在我才注意到我奶奶,一個離休的婦聯幹部,熟悉計劃生育。深色暗花的老太太裝,齊耳短髮,下巴尖利,表達着她堅定的意志。精瘦,抑鬱下的那種瘦法,有太多的悲戚佔領了她的身體。嘴巴鎖得像花骨朵。一雙對一切事物永遠不滿的眉毛似蹙非蹙,人生及這個社會總有太多的不滿意令她眉頭緊鎖,計劃生育做得不夠徹底,貪官污吏太多,環保意識淡薄。不滿對象中她的親人無一倖免。蹙到她認為的極限,就會眉頭拱成一團,花骨朵一開,張開兩片很薄很扁的嘴唇,像頂着一支盛開的喇叭花。她蹙眉是忍,她開口則是忍無可忍了。媽媽說,你奶奶罵人罵得太多都把嘴唇給罵薄了。小時候不懂事,傻傻地把這話學給奶奶聽。奶奶兩片嘴唇一撅:你奶奶不是罵人罵太多把嘴唇罵薄了,是做檢討做得太多才把嘴唇給檢討薄了。她站在老式的紅木茶几前,一隻手按在茶几上,另一隻手指着我媽媽。全副武裝,有備而戰。媽媽肯定一進門就意識到這一點。紅木茶几的另一角坐着一個同我爸爸相貌酷似只是小了一號的老人在看報紙。他是我爺爺,我爸爸的老年版。我的姑姑站在爺爺旁邊,她永遠站在爺爺一邊,與她的母親勢不兩立。而奶奶的年輕模樣卻完整地複製在她身上。最後是我的爸爸。他站在我旁邊、他家人的面前。他對自己的處境討厭極了。一封信的幾十種開頭讓他拿不出一個態度來。他沖我媽媽禮節性地笑笑,自己覺得過於寬容這個女人,如同縱容犯罪。那短暫的笑迅速地推出一個怒來,怒里殘存着剛才的笑。他就是用這個沒有到位的怒瞪了我媽媽一眼,立刻又覺得失禮。我爸爸把他寫信的顛來倒去的情緒搬到現場來模擬。他的個子又高,頭立於眾頭之上,所以每個表情都眾目睽睽。全屋子的人看着這個大高個兒不斷地前進、不斷地折回,自我衝突着。幾十封沒有寄出去的信一時間我媽媽全收到了。我突然難過極了,為我爸爸今天所要扮演的角色,今天的戲太重了。當我媽媽叫了他一聲“宋偉”時,爸爸“呃呃”一聲。五年來甚至更多時間的埋怨不滿、體己的委屈,這一刻什麼都說不清了。這時姑姑開口了:小歌他們來了,就讓他們三個人談談吧。畢竟是人家的家務事。奶奶立刻對姑姑投以她慣有的蹙眉,用了一股力使淡而稀的眉毛跳出原本的位置,擰成兩根繩子。姑姑的話是這樣的讓她不滿。有什麼話不能當面談嗎?小歌可是跟着我們長大的。奶奶提醒道。她不說早些時候外婆也來看我,後來父母離婚也就影響到兩家人的關係,她就不太願意媽媽那邊的人來看我。外婆年紀大了,來了幾次,看了點臉色就不好意思再來了。媽媽意識到,她已經被推到眾人注目的舞台中心。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她臨時決定放棄對我的爭取:離婚是我和宋偉之間的事情,我不希望把任何人扯進來,尤其不希望把孩子扯進來。離婚確實對小歌造成了許多傷害,但是這種傷害比起一個吵鬧的家庭環境還是有限的。有時候我和宋偉吵架,小歌就嚇得躲在被子裏哭。這對孩子的身心都很不利。觀點是尖銳的,態度是溫和的。奶奶斜了一眼過來矜持地點點下巴,右腳外伸,那是她在部隊裏的稍息動作,現在右腳冷漠地說,我不同意你說的話,但你有說話的自由。你可以說下去。我覺得離婚是我和宋偉最好的解決方法。我們沒有感情。與其兩個人痛苦地在一起,不如分開乾脆。這樣對誰都好。奶奶冷漠的右腳收回,她已經抓到把柄了,她不能再等了:沒有感情,當年我們幫你留在城裏時,你怎麼不說沒有感情?我們送你去上大學,你怎麼不說沒有感情?我們把你從出版社調到師範學院時,你怎麼不說沒有感情?我們幫你開出國證明時,你怎麼不說沒有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