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餓肚子的包穀
青山郡座落於雲嶺山脈,背靠仙山、面朝大河,是片風調雨順之地,就是三年不曾下過一滴雨。如今河水乾涸、地面龜裂,糧食顆粒無收,就連草都枯死光了,樹皮都被剝來吃光了。
青山郡的東城巷街頭拐角處有一家不大起眼的鋪子,鋪子門楣上方掛着一塊匾——包家糧食鋪。一個脖子上掛着算盤的少女坐在櫃枱后,少女看起來只有十二三歲的年紀,削瘦,下巴尖尖的,手腕細得幾乎只剩下一層皮包骨,唯有一雙漆黑的剪水秋眸透着晶亮。她的眼睛盯着牆上那“仁善、厚德”四個字,眸光一閃一閃仿如天上繁星,嘴唇輕微翕動間飄出一串細碎的聲音:“白面、包子、饅頭、油條、豆漿、粽子、糯米糕、打滷麵……”
少女姓包,本是這家小糧食鋪老闆的獨生女兒,父女倆相依為命,靠經營這家小糧鋪過活。青山郡山清水秀、雨水豐足,有着魚米之鄉的稱謂,父女倆經營着這家小糧鋪雖說不是大富大貴,倒也衣食無憂,她也被養得白白胖胖的,笑起來時圓圓的臉加上一對小酒窩和那彎彎的呈月芽狀的眼睛和隔壁包子鋪的大白包子有得一拼。因為她長得富態,街坊鄰居都不稱她那寓意着“五穀豐登”的大名,而叫她的渾號——包子。
如今她長得和包子連點邊都沾不上,倒挺符合她的本名——包穀。瘦巴巴的和晒乾的包穀粒沒區別,於是街坊鄰居又稱回她的本名。
“包穀啊,你家的水井還有水嗎?”
“包穀啊,你家還有包穀賣嗎?”
“包穀啊,你家真的沒有白面了嗎?”
“包穀啊,能再去你家糧倉看看角落旮子磚縫裏還有沒有漏的糧啊?”
三年大旱啊,地里連草籽都不發芽,整整三年顆粒無收,就連青山郡的府庫糧倉都空了,她又不是那雲嶺山上的仙人可以變糧食出來,哪有餘糧啊,她家要是還有糧,她也不會從白白胖胖的包子瘦成包穀粒了。
年初的時候,她爹一場大病過世了。她爹過世時家裏的米缸里只剩下一碗米,她用那碗米請人把她爹葬了。之後她便用鐵鍬把家裏稱糧、賣糧的磚台撬了,從磚縫裏、磚台下挖出不少漏進去已經長霉生蟲的糧食,到夜深人靜的時候便在後廚里架上小灶偷偷地熬粥。她從一餐兩碗飯的食量減到一天一碗粥,那點長霉的陳糧讓她渡過了年初的三個月。她想着稱糧的磚縫裏都有糧漏下,糧倉說不定還有縫能刨。她一個人撬不動地上的石板,於是請往日對她多有照顧的鄰居周大嬸家幫忙,把糧倉有縫、有老鼠洞的石板都撬開,從石板縫、老鼠洞裏又挖出七八斤糧食。她分了一半給周大嬸家,自己留了一半。四斤多雜糧,她每天只喝一碗粥,撐到了現在。
說來也怪,青山郡背靠仙山雲嶺、面朝雲水大河,是塊傳說中的風水寶地,從當初還是大夏朝的天下到現在已經三千多年,翻遍古載也找不到連續三年旱災的記錄。
去年,城外青雲觀的道士觀天象,說:“南方有人,長二三尺,袒身、而目在頂上,走行如風,名曰魃,所見之國大旱,赤地千里。”認為這是有旱魃鬧怪,還組織過人去燒旱魃,墳挖了不少,屍體燒了許多,但就是不見下雨。
郡守多次請來法師施法降雨,也不見有雨下。
包穀還聽說郡守派人去雲嶺山中找山裡修行的仙人,但那雲嶺崇崇雲遮霧繞的又多有野獸出沒,而仙蹤渺渺,哪有蹤跡可尋?
包穀現在只有一個感受——餓!她滿腦子裏浮現的都是白面饅頭大包子、蒸餃雲吞打滷麵!
家裏最後的半碗雜糧粥已經被她喝光了,如今腹中空空,家裏的磚縫、地板都讓她刨空了,實在是再也變不出半粒糧食來,包穀那張瘦成巴掌大和包穀粒沒區別的臉硬生生地皺出了包子褶來!
從小守着糧倉被養得白白胖胖、外號“包子”的包穀怎麼能夠容忍自己坐以待斃餓死在家裏。她等到過了正午日頭最毒辣的時辰,便準備出門去找吃的。
這是包穀自大旱以來、給她爹送葬后第一次踏出家門。因為她家之前還有糧,外面的乞丐又太多,她怕出去遇到別人向她乞討。如今她也成為乞丐,自然不用擔心別人會再向她乞討。
出門前,包穀還特意收拾了一番。她找了根燒火的棍子當拐杖,把家裏那口熬粥的小沙鍋帶上,還背了點柴禾在身上,準備討到食物就找個沒人的地方架灶升火煮熟吃了。找到食物端回家煮是不可現實的,街訪鄰居太多,大家又太熟,若是自己找到吃的,快餓死的街訪鄰居來討食,她不好意思不給。
包穀用小竹簍背着柴禾、左手拐燒火棍,右手拎着煮粥的沙鍋踏出了家門。
出門行乞終是不體面的事,包穀十分沒臉地低着頭縮着脖子拐過自家在的這條街巷。她拐到了旁邊的大街,見到一個穿着黑色布鞋、天青色長袍的男子低面走來,包穀沒好意思抬起頭去看來人是誰,她低着腦袋把沙鍋湊到那人面前,嚅嚅說道:“求求你,行行好,我三天沒吃東西,快餓死了……”
一個虛弱的聲音從她的頭頂上響起:“包穀啊,你看我像是有吃的嗎?”
包穀聽這聲音十分耳熟,她抬起頭便見瘦骨嶙峋餓得只剩下皮包骨活即像柴禾又像只大馬猴子的的孫艾青孫秀才站在她面正眼巴巴可憐兮兮地看着她,那干出裂紋蒼白的唇嘴顫了顫,似在問:“包穀,你還有沒有吃的?”包穀默默地繞過孫秀才繼續往前走。
包穀剛開始見到人時還會問:“求求你,行行好,有吃的嗎?我三天沒吃東西,快餓死了。”到後來省略成“有吃的嗎?”天氣乾燥,缺水,口渴。她遇到好些個熟人,大家碰面見到時都會不約而同地亮出拿在手裏的碗望着對方的眼睛滿懷期翼地問:“有吃的嗎?”包穀有點不好意思,別人都是端着碗乞討,她是捧着鍋乞討。
包穀這一路走過見到的人皆是瘦骨嶙峋餓成皮包骨狀、有些人餓得沒有力氣、只能像只猴子般在地上爬着走。相比之下背着柴禾、拿着燒火棍、提着沙鍋的包穀長得最胖最富態的。
她來到府衙門口看見許多餓得不成人形的人躺在府衙外的屋檐下,有衙役拉着板車把那些餓得呆剩下一把骨頭已經咽了氣的扔上板車拉出城外。
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包穀!”
包穀聽見周大嬸的聲音趕緊扭頭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卻一眼見到周圍的饑民雙眼發光地四處環顧。不少人已經順着周大嬸的視線看到了拎着鍋、背着柴、拿着燒火棍的包穀,咽口水的聲音此起彼仗,有幾個人甚至朝着包穀爬來。
四十齣頭的周大嬸在旱災前很胖,她一個人的個頭能頂倆個人,如今都瘦成了小雞仔狀,走路腳都在顫。她見到包穀被人圍住匆忙趕過去像趕雞似的把旁邊的饑民往旁邊喊,喝道:“去去去!”又對包穀問:“包穀,你怎麼在這裏?”見到還有人抓過來似乎想從包穀身上找出糧食,忙喝道:“都別過來了,這裏沒有包穀,這姑娘的名字叫包穀!”她拉着包穀朝府衙門口的石猴子走去,讓她兒子移出個位置,說:“來,坐這。你是不是……”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小小聲說:“也快斷糧了?”
包穀說:“不是快斷糧了,今天早上我把最後的一把雜糧煮粥喝了。”
周大嬸沉沉地嘆口氣,雙眼含淚地看着頭頂那艷陽高照萬里無雲的天空,哽咽道:“老天爺啊,還給不給人活路了啊!作孽啊!”她又不死心地問包穀:“你家真的找不到一粒糧食了?”
包穀可憐兮兮地看着周大嬸。
周大嬸說:“我聽說啊,好多豪門大戶都斷了糧。就連郡守大人也都快沒糧了,他夫人把首飾賣了,去千里之外駝了五車輛,路上被搶去了三車,只有兩輛車被郡守公子死命護着駝了回來。我聽三丫頭說,郡守夫人從今天開始每天傍晚會派一次粥,就趕緊過來了。我以為你還有糧可以撐撐,唉,沒想到你也斷糧了,這老天爺啊,真不給人活路了啊!不過你不用怕,我三丫頭賣進郡守府里當了丫頭跟了夫人,一會兒她出來派粥,能先派給我們,你就坐我身邊,一定能派到粥的。”她拍着周大嬸的手,說:“多虧了你的那四斤雜糧啊,唉。”
包穀聽着周大嬸嘮叨,也暗嘆口氣,抬頭去看這不給人活路的老天爺到底什麼時候能有一片雨雲過來啊。她這一抬頭就看到天穹上空有一道影子在晃動,她以為自己眼花了,趕緊揉揉眼睛,發現還真是有團影子在移動。包穀忙叫道:“周大嬸,周大嬸,看上有鳥,快叫周大哥拿弓來射下來!”她左盼右顧沒見到周大嬸的大兒子,想着即使把周大哥叫來,這鳥也不知道飛哪去了,不由得重重地嘆了口氣。
包穀眼巴巴地看着那隻鳥飛走,卻沒想到那隻鳥居然調了個頭,朝着府衙方向俯衝而下。是的,俯衝,速度極快,原本看起來只有拳頭大的一團影子飛速變大,還能漸漸看到它身上有彩色的光茫流轉。包穀一怔,心說:這莫非是仙山的神鳥?唉呀,要是這仙鳥能聽得通人話向仙山上的仙人報訊就好了。
思量間,那仙鳥越飛越近,顯然是要朝她這裏落來。
包穀頓時激動起來,站起來大聲喊:“看,仙鳥!仙鳥啊,仙山上仙人的仙鳥啊,仙——”話到一半,包穀被噎住了。因為那隻“仙鳥”已經離得很近了,她清楚地看見那隻“仙鳥”,穿着一襲很漂亮的長裙,衣袂飛揚,腳下踩着發著流霞寶光的寶劍。包穀暗自哆嗦了下,在心裏叫一聲:“壞了,認錯了,這不是仙鳥,這是仙人!還是個仙女。”
周圍的饑民紛紛跪下叩頭。
“仙女啊——”
“仙人啊——”
“求仙女降雨救命啊……”
包穀看見那腳踩流霞寶劍的仙女從天上飛下、落在她頭頂上空比府衙房門略高的地方俯視着她。那仙女身上都罩着光影,她看不見那仙女長什麼模樣,只能看見一雙明亮的美眸正盯着她,然後她聽到了一句:“哼!你才是鳥,你全家都是鳥!”然後那仙女腳踩流霞寶劍的仙女便飛進了府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