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故人
凱莉也覺察了自己上司的失態,一邊幫忙應付羅氏兄弟,一邊小聲問:“miriam,身體不舒服嗎?”
孟存汝微微搖頭,拿着刀叉的手指卻在顫抖。羅柏正講到球隊的趣事,連烏茜都被逗得笑彎了眼睛,她卻覺得耳朵鳴響,只禮貌性地露出微笑。
剛才,一定被認出來了吧?
大廳里燈火通明,他坐着的露台卻昏黃晦暗,人的影子融進燈光里,又重又模糊,像是裹滿包漿的陳年佛珠,辨認不出本來的顏色,只那一雙眼睛黝黑銳利,刀子一般切開了時間的阻隔,直刺到她面前。
眼神里的青澀不再,卻更加尖銳——四年,一千四百多日夜,閉上眼睛好像已經隔了一個世紀。
而如今,這位遠歸的故人,卻驀然讓孟存汝清醒,時間,其實也只過去了四年而已。
恐懼還沒有消失,傷痕也仍舊存在。
一切情緒最終匯聚到一起,凝結成團,沾染上了安冉冉的責問語氣:回來幹什麼?
一直到宴席結束,上了車,孟存汝還恍惚那包漿般的身影尾隨在後。
她向副駕駛席上的凱莉說:“幫我叫mary過來吧,晚上我回南園住。”
凱莉往後看了一眼,一面答應一面說:“要不要把李醫生也請來,miriam你臉色不大好。”孟存汝搖頭,靠着軟軟的座位裹緊了外衣:“讓mary把小季也帶來。”
凱莉心裏暗暗吃驚,面上卻不動聲色,讓司機調轉車頭往南園的別墅開去,撥通了mary的電話。
mary中文名戴靜,母親是個中英混血,在t城的私人護衛圈裏聲譽極好。孟存汝回國后便由安冉冉牽線請了她做私人保鏢,平時私交也不錯。凱莉跟了孟存汝近兩年,還沒見她有這樣驚恐失態的時候,彷佛身後有惡鬼追趕一般急急逃離人群。
但老闆就是老闆,平日再和藹也不代表她樂意你多嘴過問私事,只含糊地在電話里叮囑女保鏢:“miriam請你和小季來南園陪她,今天日程排得緊,似乎有點累了。”
戴靜回問:“你在boss邊上?”
凱莉“嗯”了一聲,戴靜便說:“安小姐已經跟我提過,boss不找我我都要硬着頭皮想法偶遇讓她想起我了——你們幾點到?”
凱莉說了時間,回頭看了已經合上眼睛的孟存汝:“miriam,明天早上的早會要不要取消?”
孟存汝搖頭,眉頭緊鎖,夢中與人拚命搏鬥一般。包里的電話卻不肯罷休,反覆鳴響,竟然是父親孟嘉山打來的電話。
孟存汝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輕鬆起來,孟嘉山在電話里快樂地像個孩子:“存汝,要到家了沒有,給你看看我新得的一對獅子頭,”
孟嘉山這幾年身體間有好轉,事業心卻少了很多,清閑下來后多了很多閑散的愛好,盤核桃就是其中一種了。
孟存汝拿着電話調整了下坐姿:“我這邊還有點事情沒有忙完,回來晚了要吵到你和阿姨,今天直接睡南園了。”
孟嘉山失望地“哎”了一聲:“不回來了?秀敏還讓劉嫂給你做了宵夜。”
孟存汝便又放軟聲音道歉,又說給繼母周秀敏帶禮物,孟嘉山這才掛了電話。
南園的老別墅建在半山腰上,車子沿着蜿蜒的氤氳山路盤旋而上,鐵門邊的院牆上爬滿了累累的紫藤花,這時正是花期,在燈光下靜靜怒放,香氣淡雅。
孟存汝母親年輕時喜歡周瘦娟,戀愛時常與孟嘉山提起周瘦娟那“一生低首紫羅蘭”的浪漫愛情。孟嘉山彼時還是個一文不名的毛頭小子,醉心賺錢,難得度假,拉着戀人去有紫藤長廊的公園散步,指着滿架的紫色花穗說:“我帶你來看你喜歡的紫羅蘭了,你高不高興?”
孟母哭笑不得,後來孟嘉山終於發家致富,高朋滿座了,回家的次數卻日漸減少。孟母心思細膩,就請人在南園種滿了密密麻麻的紫藤。
花期一到,哪怕站在山腳遙遙眺望,也能隱約看到那成片成片的紫色花霧。
紫藤花爛漫依舊,攜手同過花廊的愛情卻已經褪色成為記憶,一院的花香也換不回逝去的愛情。孟嘉山有着和普通有錢男人一樣的毛病,萬幸風流而不下流,顧忌着老丈人,始終給結髮妻子留着正室的面子。
後來孟母生病逝去,才斷斷續續娶過兩任妻子。
不知是不是孟母的紫藤花守望太久,感動了上蒼,孟嘉山用盡辦法也沒能再得個一兒半女,中間也曾有人送來一兩個便宜私生子,可惜一做親子鑒定就全暴露了真相。
孟嘉山命中無子,這已經是圈子裏不露聲色的傳言了。
戴靜到的比孟存汝早了一刻鐘,正在客廳和小季喝小阿姨燉的湯,見她進來,紛紛笑嘻嘻地打招呼:“miriam,來喝湯,又甜又糯。”
孟存汝喊司機和凱莉進來一道吃夜宵,凱莉連連擺手:“我跟她們可不同,要保持身材!”說完硬催着司機送她回家。小阿姨和司機私交很好,趕緊說廚房還有不少老吳你送完王小姐再回來吃。
孟存汝只吃了兩口就沒胃口了,看着大口喝湯的戴靜和小季自己也不禁失笑。方小滿是變成了銀幕上的alex,不是變成了生化超人,這麼大的陣仗,果然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孟存汝的卧房外就是大塊爬滿紫藤的山牆,安冉冉來這邊小住時曾指着欄杆搖頭:“這不是姑娘家應該住的房間,你看這陽台,又低又矮,只差一架梯子,就能引得路過的羅密歐竊玉偷香了。”
安冉冉不知道,當年孟嘉山為追她母親,還真沒少爬過岳父家的陽台,這個小陽台,正是孟母仿着自己做姑娘時候的房間設計的。
可惜這時的孟嘉山已經不再是被四處驅趕的窮小子了,他有了驅車直入車庫再大搖大擺進入卧房的權利,再沒有重溫少年時代愛情的意思。
孟存汝很喜歡母親留下的房間,空間不大不小,佈置得也靜雅,歸國後有一大段時間倒是睡在這裏。
蟲鳴聲此起彼伏,她在陽台上坐了一會,踱到小閣樓的飄窗邊——從這裏可以清楚地看到上山的道路,孟存汝想起母親依在飄窗的軟椅上朝着山下眺望的情景,又是懷戀又是感慨。
孟嘉山婚後對母親還是很好的,但是這種好,又與年輕時拉着母親指着紫羅蘭說我帶你來看花了完全不同了。
得到之後再失去,世間再沒有比這更遺憾的事情了。
山道上忽然有車燈閃了一下,孟存汝以為是司機送完凱莉回來了,正要下樓,卻見那車竟然直接停住不開了。
她正疑惑,車門被打開,一個人影跳下車,朝着別墅這邊仰頭眺望過來。
孟存汝下意識側過身,站了一會兒想起閣樓沒亮燈,又重新走到窗百邊,那人還是那樣站着,和車子一樣一動不動地立在道路中央。
要不是剛才親眼看到他跳下車,搖搖望去,還以為是截長錯地方的樹木。
車和人的影子拖在地上,並不隨着山風與樹影晃動。
孟存汝原本平靜下來的心慢慢又快了起來,雖然看不清形貌,她卻總疑心是那位已經褪去青澀的少年。她記得母親在屋裏備瞭望遠鏡,說是為了觀賞山雀野鳥,其實就是為分辨孟嘉山的車子。
她又不願開燈引起注意,藉著窗外透進來的那點光在閣樓里摸黑尋找。
望遠鏡還沒找到,又有引擎聲響起,那泥塑一般的人影突然就又活了,跟來時一樣利落地上了車,調轉車頭,風一樣下山去了。
月色依然,方才那翹首望來的剪影便似夢中所見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