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凌莊主的故事之七
慕遙扶着窗欞,看凌龍的身影逐漸縮小成一個黑點,直至再也看不見,才落寞地收回視線。
這應該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吧……
他低下頭,攤開掌心,那裏靜靜卧着一張疊成方塊的素箋,正是彩燈節那日,凌龍送他的禮物。
“我今晚也沒有許願,你是求而不得所以不求,而我則是無所求。所以我把這個願望留給你,你只要把想要的東西寫在上面,我一定幫你實現。”
“凌大哥,對不起……我不能太貪心了……”
慕遙苦笑着,慢慢收攏掌心,忽然門外傳來幾聲輕擊,他連忙將手裏的東西塞進袖子裏,又整理了下臉上的表情,才故作平靜地道,
“進來。”
應聲而入的是一直跟在慕遙身邊伺候的靖琪,他手裏托着一個蓋了紅錦的托盤,臉上的表情怪怪的。
慕遙看一眼就明白了,一指窗前的書桌,道,
“放在那裏吧。”
靖琪依言把托盤放在桌子上,輕聲嘆口氣,
“公子真的想好了嗎?”
“早在三年前我就想好了,你不用為我擔心。”
慕遙撥弄幾下琴弦,指尾撩起一段清脆弦音。
靖琪卻接着嘆氣,
“那時公子你還沒遇見喜歡的人,可現在……終歸是不一樣了啊……畢竟……”
“一樣的。”
慕遙打斷他,淡淡道,“無論那時還是現在,我最重要的人都是小遠。”
“唉……”
靖琪也不知說什麼好了,想來想去,也只能怪老天爺不公了些。公子年幼時因為家貧被賣進南樓,幸好被老闆的哥哥看中他在彈琴上頗有資質,便親自教學,準備將公子培養成南樓專用的琴師。身為琴師,是靠技藝吃飯的,自然不用賣/笑賣/身,算是不幸中的萬幸。誰知公子學成那年,家中唯一剩下的弟弟又患了怪病,偏偏還是窮人最怕的“富貴病”,死又死不了,卻必須拿金貴的湯藥吊命。公子的爹娘輪番來南樓哭求,最後公子實在沒了辦法,只得同意接/客。那個時候他已經跟了公子兩年了,眼睜睜看着他一點點消瘦下去,每晚都被噩夢驚醒。到競標初/夜那日,公子的眼裏已經沒什麼神采了,整個人都是飄的,彷彿一個不留神,就會被風颳走似的。可公子長得那樣好看,即使病了,也帶着別樣的風情。那一夜南樓亮如白晝,整個大堂擠滿了人,標價也高得嚇人,爹爹的嘴都快合不攏了。最後是劉思勤劉公子標中了公子。可他卻沒有碰公子,只來公子的房間聽他談了幾首曲子便走了。他那時以為公子遇到了良人,真心替他高興。可後來他才知道,原來公子和劉思勤之間竟然有那麼可怕的協議……
現在,便是兌現的時候了……
“靖琪?”
慕遙彈完一首曲子,有些疑惑地看着沒有回應的靖琪。
“公子,我剛剛發獃了……”
靖琪撓着腦袋,悶悶地道,他不過是個十四歲的少年,這樣孩子氣的動作看來倒有幾分可愛。
慕遙心情好了些,溫聲道,
“我是問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靖琪瞪圓眼睛呆了一會兒,才猛地跳到慕遙面前,握着他的手臂激動地道,
“公子你要替我贖身?”
慕遙笑着點下頭,
“你年經尚小,人也聰明,不應該困在這種地方。如果你願意,我……”
“我願意、我願意!我當然願意!”靖琪恨不能把頭都點掉。
他只有幾歲大的時候就被家人賣進南樓,若不是沒得選擇,他又怎會甘心呆在這裏?而且他年紀也漸漸大了,如果不是慕遙多次護着他,他早被爹爹送去接/客了,哪裏還能清清白白地活着?
慶幸之餘,他心裏亦滿滿都是感動。
公子已經自顧不暇了,竟還不忘為他着想……
靖琪一時情難自已,如小時候一般跪在慕遙身邊,將腦袋放在他腿上,紅着臉撒起嬌來。
“公子,謝謝你,你是靖琪的恩人。”
慕遙替他梳理散落的頭髮,忍不住笑道,
“我的腿都要被你壓麻了,你就這樣報恩的?”
靖琪假裝沒聽到,腦袋在他腿上蹭來蹭去,舒服得直哼哼,
“公子不是一直想養貓嗎?貓兒就是這樣親熱主人的,公子把靖琪當成小貓好了。”
慕遙撲哧一下笑出來,
“哪兒有這麼大的小貓的?一頓不知吃掉多少銀子,我可養不起。”
“公子,我吃得不多的,一小碗就夠了!”靖琪連忙為自己申辯,生怕慕遙當真不要他。
慕遙把他扶坐起來,認真地問道,
“靖琪為將來打算過嗎?”
“嗯!”
靖琪毫不遲疑答道,
“公子去哪兒我就去哪兒,我要跟在公子身邊,伺候公子一輩子!”
慕遙不贊同地搖頭,
“你知道的,再過不久,我就和廢人沒什麼兩樣了,你跟着我不知吃多少苦……”
“我不怕苦!”
靖琪第一次這麼硬氣地截斷他的話,
“知恩圖報的道理靖琪還是懂的。公子從小就教我讀書識字,把我當親弟弟一般看待,現在還要為我贖/身,我有什麼資格嫌棄公子?”
“靖琪,我為你贖身,並不是要你報答我,我只想你能去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情。”
慕遙摸摸靖琪的頭頂,笑容里多了些感傷。
靖琪似懂非懂地望着他,
“公子,我最喜歡的事情就是和你待在一起呀!”
慕遙不由苦笑,只能道,
“罷了罷了,等你長大一點再說吧!”
“嗯、嗯!”
靖琪知道慕遙答應了,就哼着歌,高高興興地下去給他準備晚飯了。
他一走,慕遙臉上沉重的表情就回來了。
他的目光在屋子裏茫然地逡巡一會兒,最終落到那塊鮮艷奪目的紅錦上。
“慕遙,我們來做筆交易吧。”
三年前的那個夜晚,也是在這個房間,劉思勤握着他發抖的手,忽然就笑了,還提出了他無法抗拒的條件。
“我保證今後沒有任何人再敢動你,如果你不願意,我當然也不會碰你。至於你的弟弟,我會照顧到他病好為止。”
“什麼交易?”慕遙心動了。
劉思勤盯着他的臉看了很久,慕遙至今都記得他執着而痴迷的眼光,好像要把他生吞活剝一般。也不知過了多久,劉思勤才如夢初醒,伸手沿着他的下頜慢慢往上滑去,手掌最終停在他的雙眼上,溫柔地將之覆蓋。
“我只要你這雙眼睛。”
“什麼?”慕遙有些不解地看向他。
“我要你的眼睛。”
劉思勤又重複了一遍。
慕遙還是不明白他的意思,眼睛長在自己臉上,又不是東西,可以說要就要的,怎麼……
他心中一驚,突然明白劉思勤的意思了。
“你是要……挖走我的眼睛?”
劉思勤笑了,笑容溫和無害,恰如謙謙君子一般,可說出的,卻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話。
“對啊,不然我怎麼得到這雙眼睛?還不知慕遙意下如何?”
慕遙沉默了很久,久到劉思勤快失去耐心了,他才出聲問道,
“劉公子準備什麼時候來取?”
“等你十八歲的時候。”
“好吧,我答應你。”
慕遙應允得乾脆,劉思勤反而有些意外。
“你不問原因?”
慕遙笑笑,
“我與劉公子本來就沒有瓜葛,不過我有的東西你恰好想要,一筆交易而已,又何必知道得那麼清楚。”
“你不後悔?”
“不後悔。”
當日他回答得那般決絕,也以為自己不會後悔。畢竟用一雙眼睛來換取清白和小遠的性命,怎麼算都是他賺了才對。
可是……那個人出現了……
他又怎麼能算得過自己的心?
幸好。
幸好只有五日了。
五日一過,他沒了這雙眼睛,便也絕了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
“公子……”
透過門縫,靖琪又看見屋子裏的人摸着鏡子裏自己的雙眼發獃了,連淚水滴落下來都沒有察覺,他皺緊眉心,雙手緊緊篡在一起,可除了傷心氣憤,卻什麼法子都想不出來。
“表弟,你當真明日就回山莊了?”
小紅杏的樓上,宋安文還是坐在老位置,他對面的人還是凌龍,可給人的感覺整個不一樣了,彷彿半大的小子一夜間成了男人,看什麼都好奇的眼裏多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成熟穩重。
不會真是因為那個……慕遙吧?
“嗯,連日來一直叨擾表哥,這是我的一點心意。”
凌龍說著,順手遞給他一個精美的檀木匣子。
宋安文也不知推讓,喜滋滋接過來就打開了,看着滿盒子精雕細琢的和田美玉,心都要化了。摸摸看看半晌,他才戀戀不捨地把匣子合起來,抽空關心下自家表弟,
“表弟,你這次回去就該接手山莊了吧?”
凌龍無奈地點頭,
“我爹早想帶着我娘外出遊歷,我出來這幾日,不知派了多少暗衛來巡,昨日連莊裏的總管都尋來了,我若再不回去,就該我爹親自來了。”
“呵呵,姨父倒是愛惜姨母。”
宋安文話裏帶着些許羨慕,畢竟要找到想要相伴一生之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比如他吧,眠花宿柳慣了,自己的心也不知弄哪兒去了。凌龍倒是隨了他爹,痴情的……
宋安文轉眼又想到慕遙,凌龍就是在遇見他之後才變了的。兩人一個高大俊美,一個修長清秀,倒是很搭,可惜被劉思勤搶先一步。
唉……
“表弟啊,明日慕遙就要嫁給劉思勤作妾了,你回去就把他忘了吧。憑你的家世長相,還怕找不到可心的人么?”說完,還語重心長地拍拍他的肩膀。
凌龍也不應,只顧把玩手裏的酒杯,
宋安文只好又給自己倒一杯酒,正喝着,就聽見旁邊的樓梯被人踩得蹬蹬直響。
今夜他為凌龍踐行,樓上一層都被他包下了的,也不知哪個沒眼力的摸上來了,宋安文推開椅子就要過去罵人,誰知來人跟兔子樣從他身邊竄過去,直奔着凌龍去了。
“凌公子、凌公子!求你、求你救救我家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