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故鄉的雲
七海趕到港口的時候,飛船果然已經起飛。即使心中有所預感,七海還是不免感到十分失望。
人一旦被送到了天上,要再追蹤到,要比在地上困難得多。但事已至此,也別無他法,只得再尋線索。
拖着疲憊的身體回到集裝箱,剛走進去便感覺到裏面多出一道不算陌生的氣息。七海立刻警惕地退後一步,將手搭上了刀柄。
集裝箱內,梟的屍體已經不見,除了角落裏仍靜靜蹲着的今井,之前攔路的朧不知何時也已經趕到。
七海迅速在心裏盤算着此刻再與他動手自己還有幾分勝算,然而朧卻沒有要出手的意思。
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黑暗中,聲如寒冰,“我沒想到,活下來的人會是你。師父那樣強大的人……”
這聲音里泄露的感情不容忽視。
七海知道這弒師之仇自己必要背下,任何的辯解都顯得蒼白無力,不如沉默以對。
黑夜中的大雨沒有絲毫要停下來的意思,大顆的雨滴急促地砸在集裝箱的鐵皮上,噼噼啪啪地響着,反而愈加烘托出了空氣中的沉默。
過了許久,七海才啞着嗓子開口道,“你若想報仇,隨時找我。”
朧只是沉默地搖了搖頭,也不管黑暗中的七海能不能看到,繼續說道,“我沒想到師父會再收一名徒弟,也沒想到,你天賦如此之高,短短一年,竟能做到。我不會殺你的,你只是完成了師父的期望。”
七海有些疑惑,“什麼意思?”
“師父來自一顆偏遠的星球,他們星球代代傳承殺人之術。但這種術,練到了頂層,就會控制不住內心的殺性,成為沒有理智的殺人狂魔。師父是他們星球天賦最高之人,也是唯一一個將招數練至頂層之人。結果功成那一天,他屠光了自己所在的整顆星球,包括父母、兄弟、姐妹、愛人,沒有一個從他的刀下逃脫。”
說著這些話的時候,朧的聲音依然沒有一絲起伏,但七海卻可以想像那是怎樣慘烈的景象,若是梟最後沒有清醒過來倒還罷了,可他偏偏清醒了過來,弒親的罪惡感和傷痛可以把一個人壓垮。
果然,朧接著說道,“師父清醒過來后,一度想要自裁,卻認識到如果他以死謝罪,那麼他們整個星球的傳承就會徹底斷在他的手上,在茫茫的宇宙中銷聲匿跡。那樣他才會成為星球最大的罪人。於是他一邊尋找著剋制殺性的辦法,一邊想要找個合格的傳人。我是他順手救下的一個孤兒,可惜天資有限……”
說到這裏,朧的語氣中透露出很深的失落和慚愧,似乎讓他師父失望是一件很難以忍受的事,“後來師父發現了你的天分,欣喜如狂,私自為你隱瞞身份,一直培養你。結果卻在培養你的過程中發現了一個問題。那就是你心性十分堅定,這本是好事,讓你不容易被殺性吞噬,卻又帶來了一個問題,那就是師父本計劃死在自己星球最後的傳人手上,也算是贖罪,但你卻是個行事非常有原則的人,恩仇分明,如果不逼你,你不會全力對他出手。”
七海瞭然,原來這才是他非要在今夜狙擊她的理由。知道她救人心切,容易被激起殺性。
最後朧指了指今井,“這女孩本來是後備選擇,她天分不如你,卻是個天生的殺手。不過最後還是你成功了。”
如此一來,事情的前因後果都真相大白。一開始梟找上她,又願意為她欺上瞞下只為收她為徒的原因也就明了了。這世上沒有白得的好處,七海一開始防備梟,也正是因為如此。
她學了他的本事,靠他遮掩了身份,卻必須要承擔最後弒師的罪孽,同時承擔隨時被殺性吞噬的風險,這本是筆公平的買賣,最後也談不上誰虧欠誰了。
難怪這一年來她發現戰鬥時靈魂寶石會污濁得更快,原來還有這層原因,倒也不是什麼大的問題。
雖然梟從頭到尾都對她隱瞞,但每個人都會有私心,各有各的目的,沒有誰必須要對誰坦誠。每人都會懷着各自的善意或惡意接近他人,既然一開始就沒有付出信任,到結局自然也不需怨懟。
七海很快釋然,放鬆了一直緊繃的身體,隨口問道,“那麼你呢,有何打算?”
“我怨恨你殺了師父,同時也感激你幫他解脫。所以你放心,我不會對你做什麼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你越掙扎,反而只會被束縛得越緊。我想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七海撇了撇嘴,還是看不慣他這樣神神叨叨的論調,所謂話不投機半句多,既然兩看相厭,七海也就不想再浪費時間,準備離開。
就在她剛背過身去時,朧突然從背後彈過來一件東西。
七海反手一撈,拿到眼前來一看,發現是顆紐扣大小的裝置,不知有何用處。
“師父曾在飛船上動手腳,一旦飛船降落,百里之內,這東西會有反應。算是給你的補償。”朧冷淡地解釋着。
七海點頭表示了解,“謝了。”然後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七海走出港口時,下了整晚的雨終於停了下來。全身被淋得濕透,衣服貼着身上黏糊糊的很不舒服,身上的傷口也隱隱作痛。
被她搶來的巡邏車還停在港口,因為開得過於粗野而撞得面目全非,看上去甚是凄慘。
七海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大白天不能再開着這車招搖過市了,頗為遺憾地搖了搖頭,然後謹慎地拐進了一條小巷,漸漸消失在江戶的街頭巷尾中。
七海不知道的是,等她走後,真選組的山崎提淚橫流地撲到了這輛車上,然後向跟着他來的土方哭訴昨晚慘遭搶車還被打暈的經歷。
如果七海知道,她搶的是真選組成立以來第041章到魔力,傷好只是時間問題。
將傷口用繃帶仔細裹住后,七海披衣走出了浴室,不料剛回到自己的房間,就被源外破門而入,“死小子,你上哪兒找的狐狸精把我兒子勾走了?”
七海用帶鞘的刀頂着他的胸口,“色老頭子,別以為我借住在這兒就不敢砍你。”
源外這才看清眼前的人雖然身形挺拔,卻面目清秀,胸口還有起伏的弧度,曾有的喉結也不知為何不見了。
雖然不知七海為何突然男變女了,但突然闖入一位姑娘的卧室什麼的確實有些理虧,讓源外的氣焰頓時就弱了幾分,說起話來也不那麼理直氣壯了,“鄰居們說你那天領來一花街姑娘,然後我兒子這幾天就像丟了魂一樣,昨天居然還留信離家出走了,你今天無論如何的給我一個交代。”
說著說著,源外的嗓門又大了起來。七海皺了皺眉,然後抓過了他手中一直舉着的信,打開快速一瀏覽,然後不屑地撇了撇嘴,“你兒子明明是受不了你一把年紀了還這麼中二才離家出走的好么。”
原來信上平賀三郎說不喜歡父親將機械變為幫助攘夷派殺人的工具,所以想要參加攘夷軍,自己去殺敵而讓父親能找回對機械的愛。這邏輯雖然有哪裏不對,但很明顯是這對父子鬧彆扭了,又關她什麼事?
七海這麼想着,也把自己的想法毫不遮掩地說了出來,哪知源外不滿地大聲嚷嚷道,“怎麼不管你的事?明明有人說最後看到我兒子時,是跟你那天帶來的姑娘在一起。”
七海聞言神色突然嚴肅起來,“那是什麼時候,在哪裏?”
源外從她臉色中看出不對,也冷靜了下來,“昨天晚上,歌舞伎町,怎麼?有危險么?”
七海神色凝重,不置可否,想了想,突然將解下來的佩刀又插回了腰間,然後走到了玄關彎腰穿鞋,“我出去一趟,你這段時間最好不要出門,不管誰來問什麼,都說不知道。”
源外點了點頭,又看着她動了動嘴,似乎想要說些什麼。七海知道他在想什麼,卻對他兒子的安危沒有絕對的把握,於是只能無視他擔憂的神情,埋頭走出了屋外。
歌舞伎町離得並不算遠,七海沒過多久便到了。
十多年後的萬事屋還不見蹤影,登勢的居酒屋倒依稀有了樣子。七海想到數年後登勢那愛收留人的性子,沒猶豫多久,便直接上門打聽。
登勢對七海十分警惕,想來是最近風聲確實很緊。無論七海怎麼表明自己是長州而非幕府的人,登勢都絲毫不露口風。
她越是這樣,七海就越是確信她這裏有問題,因為找人心切,也懶得再解釋,直接不管不顧地往屋內闖。
登勢只是個普通人,身手不如她,自然沒能攔住,被她闖了進去。
今後會成為萬事屋的二樓,此時還是普通的客房。七海快速地拉開一扇扇紙門,登勢就跟在她身後生氣地叫罵著。
在引起更大的騷動之前,七海終於找到了她要找的人。
當她拉開最後一間房的房門時,看到中岡正穿着裏衣,從被窩裏探出身體來,趴在榻榻米上寫着什麼。他的背上隱隱有血跡滲出,想來本應是在養傷休息。
果然,後面跟上來的登勢看她這個樣子,直接叉腰開罵,“又在寫寫寫,不要命了么?真想死不要在老娘這裏浪費我的葯,直接告訴我我把你送警察局還能領一筆市民獎金。”
中岡先是聽到騷亂,還以為是幕府找上門來,以他現在的身體狀況,逃也逃不掉,還連累老闆娘。後來看到是七海,心裏正鬆了一口氣,卻又被登勢抓了的現行。
雖然老闆娘確實是好心,但他的身體他自己最明白,能在死之前留下點什麼東西,已是大幸。
七海也看出了他情況不對,面色灰白,幾曾死相,再仔細一看,被窩裏的凸起完全不像一個成年男子該有的形狀。
七海心裏了不詳的預感,忍不住快步上前掀開了他身上的被子,然後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
被子下的身體四肢已去其三,大腿幾乎被齊根而斷,傷口只是草草處理,顯然治傷的醫生並不高明。繃帶血跡滲透,雖然可以看出換得很勤,但還是出現了明顯的感染跡象。
中岡朝她露出苦笑,七海默默地將被子蓋了回去。登勢見狀也看出了二人熟識,於是不再說什麼,體貼地悄然退出房間,拉上了門,為二人留出了空間。
七海沉默半晌,才啞着嗓子問道,“怎麼弄成了這樣子?其他人呢?”
中岡無所謂地笑了笑,放下了手中的毛筆。“技不如人呢。土佐的人都逃掉了,我不願意拖累大家,所以留了下來。”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長州那邊傷亡不大,高杉君此時應該已經平安回去,你放心。”
七海點頭表示了解,然後隨意地掃了一眼,發現地上的紙張上字跡凌亂,想來左手並不是他的慣用手。這種情況下還想要留下的東西,多半是他畢生心血了。
中岡注意到七海的視線,臉上露出苦笑,“看來人還是要早為後事做準備才行呢,仗着年輕就以為還有時間真是大錯特錯的想法。”
七海拿起一張紙看了看。
「……設上下議政局,置議員參贊萬機,萬機宜決公議……」
挑眉問道,“公議政體?”
中岡嘆了口氣,“只是一些不成熟的想法罷了,可惜老天不給我時間,不能盡閱人事,加以完善。”
七海放下紙張,把手輕輕放在了他的肩上,“你會活下去的。”
中岡只是沉默地搖搖頭,顯然不抱希望。
七海皺着眉頭,“你必須去醫院。”如果沒有抗生素和先進的醫療技術,這種程度傷勢只能聽天由命,如果出現了感染和併發症,能扛過去的幾率很小。
中岡嘆了口氣,“去醫院只會死得更快。”
七海默然。他說的是事實,江戶目前的醫院大都是公立,即使是私立也與幕府有千絲萬縷的聯繫,這個時候去醫院,無異於羊入虎口。而且幕府查得這麼嚴,甚至連找游醫都要擔心被順藤摸瓜找上門。
許久之後,中岡突然輕聲嘆道,“可惜不能埋骨故鄉。”
七海深深地看着他,他的眼中全是對故鄉的眷戀,於是她輕按着他的肩膀,“我帶你回去。”
中岡搖頭,顯然怕拖累她。
七海輕聲道,“幕府並沒有通緝我,相信我,我有辦法把你帶出去的。”
中岡遲疑地看了她許久,終於緩緩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