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老師的良心(下)
含光前世出身名門,她父親雖然是江南總督,但老家卻在西北。在她那個時代,和把持了西北軍事的桂家,也是相互交映的名門世族。既然有同鄉之誼,她對桂家的情況,也是比較了解的——在她驟然去世之前,她的七妹,還正和桂家的宗子議親呢。含光也是多少聽說過這個鬼面將軍的名聲的,只是自她穿越以來,要煩惱的事實在多不勝數,而特定時代的幾個特定人物,要追尋其下落,又豈是那麼簡單的事?終究不論昔年際遇如何,他們都早化作了塵土,再深究又有何意義?含光試着努力了一把,卻也沒在身邊得到過什麼線索和信息,便將此事束之高閣了。
不想,今日卻是走到了桂家舊宅,更是影影綽綽地發覺這兩周來也見慣了的楊老師,身份也沒那麼簡單,含光一時也是有些說不出口的古怪感覺。仿似前世的幻影,又重疊到了今生。雖然眼看着的是站在門口的李局管,但她眼前浮現的,卻是數百年前,這將軍府內車水馬龍、衣香鬢影的奢遮場面。
那時候的桂宅,又豈是如此容易進的?縱有人帶着,女子輕易也不能從正門進,更遑論如此站在二門外迎客了。走在這條青石甬道上的,多數都是朱紫之輩,他們面上雖然表情各異,對宅子的主人,卻往往都帶着盛大的笑容……
“小生見過李局管。”楊老師對李局管拱了拱手,他的表情要比和含光說話時慎重一些,談吐也更有古意了。“初次見面,多承修文牽線了。在下楊毓連,家父是學政廳高等教育處處長楊諱啟文。”
李局管笑了,“早聽修文說過了,這個輩分也不知道怎麼論,說起來我和令尊也是見過的,都是平輩。可這麼一來,你和修文又是錯了輩了。”
楊老師忙說,“各論各的,各論各的。局管和我父親是同僚,我當以長輩視之。”
以李局管的隨意來看,她的確是把楊老師看作小輩,楊老師做出這樣的態度,是很合適的。他雖然一團天真浪漫,但這時卻說得上是談吐有度。含光心裏多少有數了——繼良海善慶,大英啟毓流,從排行上來看,這一位應該是西北楊家的十幾世孫了。只是不知道他為什麼沒進寶信中學執教,而是落入了慈恩小學中。
“還叫什麼局管啊?”李局管沖含光隨意地點了點頭,就算是招呼過了。“叫李阿姨吧——說起來,你父親也是夠避嫌的了,你好歹也是國子監的高材生,怎麼連寶信中學都不讓你進,要把你發到慈恩小學?”
楊老師的笑容有點發苦,“年輕人總是要吃點苦,鍛煉一下的。”
雖然宅邸外表,也許和兩百年前沒有什麼不同,但內部卻已經是十分現代化了。含光也不知該如何形容的幾處燈飾,恰到好處地給庭院提供了光源,夜色中燈火處處,很容易能看得出來,這處巨大的桂家宅邸,內部還是住滿了人口。
含光也算是藉由於元正接觸了一下這時代的平民百姓,由於不再種地的關係,兒女數目多寡,好像已經不太重要,再加上房價走高,多一個兒子就要多籌措一處房產,平民百姓們多數都是生育兩個就到極限了。在如今這種四口之家比較盛行的社會環境裏,大家大族的底蘊,倒是越發容易顯示得出來了。就是李局管,在慈幼局裏穿得和一般的婦人沒什麼區別,都是上衫下褲的工作服,可在自己家裏就算是露出真面目了。一襲襖裙半新不舊,看着怪家常的,可含光掃了一眼便看出來了:這是織金雲紋蟒緞的一套料子。在她那個時代,不是有品級的命婦,還不能穿着這個。
她忽然覺得李局管實在也很有意思,身為如此衣食無憂的貴婦,卻是試圖在慈幼局裏和低等管事僕婦們周旋,而且看其態度,進展還不是很順利的樣子。這好像不是她理解中一般貴婦的行事邏輯。
“年輕時候多吃點苦也是好的。”李局管自然不會留意含光了,一邊和楊老師隨口寒暄,一邊把他們帶上了一條偏路,從宅子的中軸線判斷,這裏應該是府里左翼的一間偏院,位置不差,但卻不是中軸線上的左正院——李局管一家很可能不是元帥府里的話事人,甚至都不能說是很有分量的住戶。正院屬於家主居住,左、右院子,一般都是給嫡長子、嫡次子居住的,起碼在含光那個時代是如此。
這也是很正常的事,以含光對世事的理解來說的話,她也無法接受一屆商人住在將軍府的正院裏。楊老師的父親都是學政廳里的處長了——據她理解,起碼也是正七品、正六品的曹官,他的做派也不過如此,李局管從派頭上來說比楊老師還奢遮,架子也比楊老師還大,她背後肯定是有比一個桂花奶業更牢固的靠山吧。
哎,這些事和她又有什麼關係。含光到底還是收斂了八卦的心思,自嘲地一笑——她父親昔年是天下一品不假,可現在的她,別說正六品、正七品的官員了,連個吏員都要仰望的,還有什麼資格去了解這麼上層的遊戲?遇到楊老師,都已經是她的運氣了。
說話間,三人已經進了一個寬敞的小院子,院子裏幾間屋都亮了燈火,隱約還能聽見孩童的說話的聲氣——聽起來,李局管的孩子年紀和含光也差不多。不過她並沒有引介孩子們給楊老師認識的意思,而是直接把他們帶進了客廳。
稍事寒暄以後,李含光被賜予一個蘋果抱着啃,早有些迫不及待的楊老師一欠身,道出了來意。“李阿姨接手慈幼局也有三年多了,這三年來,慈幼局的改變大家也都是看在眼裏的,和從前比,那真是天上地下的差別。”
含光微微一驚:難道以前還能更差?
李局管不動聲色,“其實也不能說是我管得好,那幾年打仗,的確物價也貴,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楊老師又稚嫩吹捧李局管幾句,遂道,“就是慈幼局的孩子學習成績都只是平平——畢竟是條件有限,這都是沒辦法的事。小侄今日,是發覺了含光這株好書法苗子,也不忍心她就這麼埋沒下去了,所以特地來和阿姨商量一下含光以後的教育問題。”
翻譯:你接手慈幼局三年,還沒有什麼成績出來。正好我也需要一點成果方便日後提拔,現在李含光書法天分超群,你我二人不如合作栽培,等她得獎,兩人都有政績,實在一雙兩好,是樁合算的買賣。
比起她前世見識的那些太太小姐,只懂得拐一個彎說話的楊老師簡直就是在講大白話。連含光都不必動腦子也可直接理解清楚,李局管自然也不會誤會他的意思,她面色一動,略帶驚異又頗富深意地看了含光一眼。“哦?我倒不知道她還有什麼過人的天賦呢。”
楊老師做事也很直接,他請李局管端出文房四寶。“含光,你默寫一下《聖教序碑》給李阿姨看看。”
李局管家的文房四寶就更高端洋氣上檔次了,灑金宣紙、古端硯、散發著松煙味道的老墨已用殘了一半,可見李局管是時常用它寫字的,再加上一筒大小不一的湖州筆……
見獵心喜,用着屎一樣的爛筆寫了好幾天字的含光也是有些技癢,揮毫寫了幾個字,李局管面上已是閃過驚容。她首次正眼打量李含光,“你這一手字——哪裏學來的?”
含光背誦已想好的答案,“暑假裏經常去碑林玩耍,聽別的遊客說,《聖教序碑》是千古名碑,再加上保存得最完好,就時常過去觀覽,回去試着寫了幾遍,漸漸地好像也學會了這樣的寫法。”
李局管對慈幼局的規矩還是很了解的,她捉住了李含光話里的小辮子。“局裏無事不是不準外出的嗎?你怎麼能經常去碑林玩耍?”
含光祭出於元正。“我算學作業不會做,嬤嬤許我去找同巷子的於元正補習,做完作業以後……不願立時回去,就經常走到碑林逛逛。”
碑林距離慈幼局和慈恩小學都不算遠,再加上開方遊覽,暑假裏也是遊人如織,李含光會過去趁熱鬧十分正常。李局管也是語塞了:說不定人家就是有這樣的天分呢?只是以前都沒被允許去碑林賞玩書法,所以一直都是明珠蒙塵。
“你以前的書法作業——”她望了楊老師一眼。
楊老師忙道,“比較中規中矩,也許是那時候還小,還沒開竅!”
李局管啊了一聲,這下也釋然了,“說不定!她暑假裏出了個意外——”
到底是還有點耿耿於懷,掃過李含光的眼神頗有些鋒銳,“都說這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很多人都是出了一樁事以後這就忽然開竅的——還懂得去請教功課,說不定就是開在這學習上了。”
“這樣的例子很多啊!”楊老師也亢奮起來了。“阿姨你看了新聞沒有,魯國一個少女,確診憂鬱症的……”
含光沒有搭理楊老師嘴裏跑的馬兒,對自己通過了李局管這一關也沒什麼欣喜之情——這不過是水到渠成的事。若她所料不差,楊老師多少是有點想給她造勢的念頭,能放出自己這顆新星,對他的名聲也是有很大幫助的。此事需要李局管的配合,所以他才直接登門拜訪,李局管和楊老師都是很想在任上做出點成績的人,自己在書法上出成績,符合了兩人共同的利益。這裏頭就算是有什麼疑點,她的本事是真的,李局管又何必去尋根究底和自己的政績過不去?
原本還在想着如何於繪畫上合情合理地出點成績,書法不過是鋪墊的一步,沒想到她運氣這麼好,居然遇到了楊老師這樣的貴人,第一步就把以後的路都給鋪平了。桂樹中學看來已經不是什麼問題,只要她能考到水平線上,幾項加分賽的結果乃至被楊老師運作出的名氣,都能保證她踏入這所一流中學。若是運氣再好一點的話,也許這名氣還能護佑着她走到大學,也是說不定的事。畢竟,從中學入學試的模式來看,大學入學試,只怕也是實力和名氣缺一不可的……
然而含光卻還沒有細想此點的意思,她現在主要還在猶豫一件事:要不要再提起暑假溺水意外的事。
和她想得不一樣,水池之淺,已經排除了任何意外的因素。除了被人蓄意摁進水裏以外,她沒有別的溺水昏迷理由。李局管想必是深悉此點,才不願放棄追查此事,在沒有任何線索的情況下,都要第二次在她跟前重提這件事。若含光沒有看錯,以她名門小姐的傲氣來說,這算是很執着的表現了。
李慈恩已經表示自己沒有害她的意圖,也的確博取到了含光的信任,那麼李永寧自然而然就進入了她的視野,她有這個力氣,看起來也許也有這個潛質。畢竟,慈幼局又不是什麼龍潭虎穴,大部分人只是很平常地活着而已。含光肉身的前主人更是一個非常平凡而沉默的小孩,幾乎不可能給自己招惹到什麼殺身之禍,除非就是撞上哪個惡霸心情不好,才會被那樣對待了。
李局管對慈幼局形勢有了解的話,她只需要幾句輕輕的暗示和一些語焉不詳的提示,很有可能就會讓她認定了李永寧就是那個霸凌兇手。這件事非但沒有任何難度可言,而且還能乘勢結好李局管,向她證明自己之前不是蓄意不合作,而是的確記不起來了。
而李永寧對李蓮湖做過的那些事,雖然沒留下什麼後遺症,但也足夠含光把她記恨上好一陣子了。她有足夠的理由和能力,藉著李局管剛才的一句話口,把李永寧趕出慈幼局去。——若是蓄意摁壓含光入水的罪名成立,這麼危險的少女,含光有九成把握,李局管不會再讓她留在慈幼局裏。多半會隨着她的奪權行動,把李永寧和王副局管、張嬤嬤等人一道清除出去。
但含光就是猶豫這一點。
王副局管和張嬤嬤的去向她不關心,也不會同情,她們都是成年人了,經得住這個打擊,也應該被這樣打擊,蓄意謀害這樣的事都想抹成意外,這種愚昧已經算得上是瀆職了。失去這份職業,可能讓她們的家庭經濟出現困難,但影響不到她們的一生。
但李永寧卻不一樣了,慈幼局已經算是人間的底限,從這裏出去的孤兒,除非和含光一樣及早就開始努力謀划,又或者是天分智力過人。大部分時候她們要非常努力,才能在社會上立足,要用極大的力氣,才能擁有正常平民擁有的最基本資源:一個住處,一份工作,一些朋友,一個家庭。
如果連慈幼局都呆不住了,要被排斥到更底層的地方去,李永寧的未來會是什麼樣子?
含光不能不想到她曾誤以為的那些出路,李永寧將來會不會需要出賣自己的肉體才能在這社會上活下去?又或者更慘,連肉體都沒法出賣?
不是她看不起李永寧,實在她的外表也不是十分出色……
她對李蓮湖做的事的確是很過分,但這是不是就能令她的一生就這麼沉淪下去?李永寧所有的本來不多,把這些都剝奪掉的話,她還剩下多少路可以走?
含光有自知之明,她一直都不是個殺伐果決的角色,這一點曾在前世令她的母親極為不滿,大家閨秀,未來的世家主母,在必要的時候就是要狠得下心來。當斷不斷,徒受其亂。
但缺點如果能改,就不是缺點了。儘管很清楚這一點,在情緒上來的時候也曾想做個殺伐果決,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人,但在下決定的時刻,她總是不能邁出這一步,她總是在不斷地想:雖然她冒犯了我的利益,但這點錯誤,真的值得賠上她的一生嗎?
前世在發落下人時她不能不如此想,對於掌握了主人陰私的僕役,讓她好手好腳地被賣到附近,是最蠢的手段,不識字的,灌下啞葯也能讓人放心,若是識字,又實在握有見不得人的陰私,一條命免不得就被這麼糟踐了。灌啞葯、發配到莊子裏,賣到海外,賣去煤窯,甚至於直接一帖葯,一條繩索……
這些,都是她母親乃至是她的姐妹,她的妯娌們慣用的手段。那些溫柔雅緻的貴婦人輕言淺笑之間,就有一條乃至數條人命就此被下了定論。而含光能接受打、接受罵,甚至接受轉賣,接受貶斥,她就是下不了這個決心去剝取別人的聲音,別人的肢體和別人的性命。
她母親曾責罵她是‘難當大事,肩上扛不了人命’。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含光現在也自覺扛不了李永寧的一輩子。
但……留下李永寧,對她和李蓮湖的安寧,始終都是個隱患。含光不是一個很無私的人,她對於安穩環境的渴求也是相當迫切的,甚至於她也願意為了這一點去損害一些別人的利益。
只要損害的不是一輩子的前途……
這一猶豫,就猶豫了一個晚上,一直到楊老師牽起李含光的手就此告辭,含光還是沒能把那幾句話說出口。
當桂家的大門在她身後關上時,含光也知道,這個機會窗口,已經永遠地關上了:錯過了這個機會,下次再要提起此事,就沒那麼容易了。李局管少不得要懷疑懷疑她的動機……從她的表現來看,她很有貴婦人對下位者喜怒無常的特徵,為了避免更多的麻煩,此事還是不要再提起為好。
雖然也感到些微遺憾,但含光心頭也是一陣放鬆:既然如此,再考慮這件事已經沒有任何意義,那就讓這個想法就此過去吧。
她就又及時地把自己的心思凝聚到了楊老師的話上。——楊老師剛談定了職業生涯的第一樁大事,頗有些興奮,他對李含光說。“沒吃到桂家家宴也不要緊,走,我帶你回家吃飯,順便帶你看看你以後練字的書房!”
啊?含光有點詫異,原來在她走神的時候,楊老師和李局管都談到這個地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