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戮(二)
抿着唇,忘生仰起頭堅定望着西連夜,“這些……會讓我害怕,不,應該說很害怕,可是,我知道,在你的身邊就會沒事。()”
“只要在西連夜身旁,蘇忘生會就會沒事”,她笑的芙蕖一般溫婉而低微,“夜,你說過會護着我的,對么?”
“護着你?”西連夜挑了挑眼角,輕輕甩下她的手,“你想讓朕怎樣護你呢?”
忘生眼中充滿希望,緩緩搖頭,“不要再殺人了,好么?”
西連夜聞言,抬起手示意劊子手停下了手下砍殺的動作,靜靜看着忘生。
她望着他的動作,只以為西連夜聽了自己的勸誘,開心的朝前邁了一步,伸出雙臂去抓他的手。
手臂伸出,抓住了空無。
西連夜不知何時施了輕功到了刑台旁,朝着她微微笑如惘,“你討厭血是么,討厭殺戮是么,好,朕護着你,你且好好看着。”
風掀起了眾人的衣衫,舞動中血腥味更加濃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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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砍殺的聲響,靜靜的沒有分毫動靜,那些跪着的人,全部頭身分離,無一例外,只是一個眨眼的瞬間而已。
看不清殺戮的動作與過程,只看到整個刑台上被血紅覆蓋了一片。
整個城門前靜的鴉雀無聲,忘生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
所有人的臉色已非蒼白這麼簡單,甚至有些人,恐懼的臉色變幻,瀕臨於恐懼與崩潰之間。
這些人沒有錯,西連夜沒有任何理由便將這些人抓了起來,進行斬殺,毫不留情。
可誰又知曉,下一刻,也許輪到了,即將是自己。
西連夜皺了皺眉,秀長的中指彎成圓潤的弧度,抵在鼻翼前,朝另一方向走去,靜靜吩咐,“一個時辰內將這些清理乾淨,別侮了朕的城門。”
侍衛們靜默前行,忘生的手臂還滯在半空中,呆愣的看着眼前的情景一動不動。
她的唇和齒間一起抖動,絕望的望着眼前的韶光滿面的俊美男子。
他立在與自己不遠的位置,朝她笑着吩咐,“餘下那些,在牢中賜以毒藥。”
忘生身形一震,手臂垂了下來,只能雙目圓睜着不可思議望着西連夜。
“別靠近朕”,西連夜轉過身,只用背影對着她,聲如冰栗,“不然,死了,怨不得他人。”
蘇忘生腳底一陣鑽刺般的冰涼,這種冰寒滲透全身,讓她只覺動一動,頭腦便有些翁鳴,渾身微微開始起了痛感。
她陡然動了動身子,衝到西連夜的方向,不顧他人極為驚恐的眼神,從后抱住了西連夜的腰。
“夜,不要再殺人了,我求求你……”
他昂藏立着,“放開。”
“不!”她咬着牙,抱的更緊,“要我放開,就砍斷這雙手臂,否則,我絕不放!”
西連夜攸的轉過身來,臉面是陰森而帶着怒容的,他冷眼瞧着她,“砍斷這雙臂,豈不是便宜了你?”
他陰霾的眸盯向她的腹,“朕一掌拍下去,你猜結果會如何?”
蘇忘生渾身一顫,手臂不自覺一松,向後跌了下去。
她看到他在冷笑,下意識間無助的捂上腹部。
“這是……你的孩子……”淚水開始打轉,心如凍結了般,一片死寂,“夜,你難道……要殺了你的孩子么……”
西連夜看了她一眼,沒有理睬,坐上龍攆,冷淡的聲音從攆上傳來,“回宮。”
忘生只覺意識快要潰散般,極力眨着眼,忍住淚水不從眼眶中掉落。
大批的人馬朝着前方,跟隨着龍攆朝衍京方向走去,經過跌坐在地上的忘生身旁時,只當做沒有望見,目不斜視的走了過去。
“夜,你捨不得對不對?”
她咬牙撐起身子,一步步追趕着龍攆,“夜,我和孩兒都很想念你,帶我們回宮好不好……”
“不要走……不要走……”
她呼喊着,踉踉蹌蹌跟了上去。
“我知道,你是喜歡我的……對不對?”
“你對我手下留情,你沒有殺你的孩兒,我知道,你是捨不得……你不會殺阿丑的,西連夜,你停下,停下看一眼身後的阿丑好不好?”
對着那越來越遠的龍攆一路追趕,跌倒了爬起來,擦破了手掌咬唇忍住。
雙手護住腹部,眼睛死盯着那明黃飄揚的碎攆珠簾,呼喊聲不曾停歇。
西連夜沒有下令,侍衛無人敢攔,又無人敢多說一句話。
尾隨的侍衛們看着忘生一次次跌倒,看到忘生不顧身上跌破了皮,擦傷了手心,只能不忍的扭過頭去。
“西連夜——!”
“西連夜……”
她語無倫次的呼喊着他的名諱,加快腳步朝前奔去。
腳步變得好生遲緩,她只恨不得自己能以輕功飄飛到他的身旁。
意識變得有些模糊,看不清眼前的情景,只能望到那明黃色的龍攆,只知道,那裏有西連夜。
“西連夜……”
她聽不到了自己的聲音,只覺得哽咽在喉間不停擋住她的自語,心酸的絞在一起,痛的她不得不扶住胸口前行。
龍攆進了城門,侍衛們將忘生擋在門外,冷麵道:“皇上吩咐,關城門,請娘娘自重。”
自重……
她苦笑一聲,腿一軟,跌倒到地上,西連夜的身影消失了,一時間找不到了能依靠的方向,渾身沒了力氣,失了魂一樣趴在冰涼的地板上,望着城門一點點合攏,不留一絲縫隙的,將她與西連夜隔開的好遠好遠。
就像永遠不可能再觸及的距離,就像,她再也不可能見到他了。
趴在冰冷的地板上,偌大的宮門前,一人未有,她終究忍受不住,任由淚水順着面頰流淌,打濕了青石地面,打濕了衣袖。
她不知道,極力忍住的淚水,會流的如此瘋狂。
她不知道,西連夜,真的從頭到尾,沒有看自己一眼。
拋下了尊嚴,自尊,驕傲,和一切……換來的,是自重兩字。
腹部隱隱作痛,她雙手抱住腹部,咬住唇泣不成聲,“孩兒,娘親只是……想待在他的身邊……這樣,也錯了么?
不是他說的么,不準阿丑離開,這輩子,下輩子,生生世世都不準阿丑離開。不是他說的么,若是留不住,便將阿丑鎖在身邊……
現在,阿丑來了,卻被你拒之門外……”
她微微縮成一團,無助的朝着高牆宮闕,萬難跨入的宮門,扯出最後一個艱難笑容,意識全無,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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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您醒了?”
睜開眸,葉公公的臉面映入眼瞼,他手中持着青瓷花碗,恭敬的站立在床頭,容顏上全是擔憂。
蘇忘生睜開眼,只覺得眼皮有些沉重,用手觸去,原來是雙眼由於哭過,腫脹酸痛的厲害。
她撐起身,環視四周,發現自己身在別苑裏,靜靜抬眼,“葉公公,是誰將我送回來的?”
葉公公垂下頭,“回娘娘,奴才見娘娘您外出一日仍不見歸,擔憂去尋,幾經打聽知道您去了城門刑罰台,就一路隨過去找尋,後來在宮門處找到了娘娘您,娘娘當時身體虛弱,奴才自作主張,就將您帶回來了。”
忘生輕輕靠在枕上,望着窗外一望無際的天空,眼中遍是無耐,“勞煩公公了。”
葉公公遞上手中藥物,說是她動了胎氣,需服安胎藥。
忘生撫腹,接過葯嘆息,“我想,我再也回不到皇上身旁了。”
“娘娘,人人都說皇上變了,您見了后,怎麼看呢?”
她搖頭,“所有人都怪他變了,我卻不這麼想。不該怪他,該怪我,怪我從沒有認真去了解他,是我對他一無所知。”
“也許不是西連夜變了,而是我們沒有一個人真正認識他,所以才這麼堂而皇之的認為他變了……”
忘生垂下眼瞼,擱下了萬。
“這倒是你自我安慰的好說法”,有腳步聲,有身影走進屋。
西連夜漠然的聲響從外傳來,他的臉上,掛着有些嘲諷的笑容。
忘生轉臉去看,瞪大眼眸,又不可思議的揉了揉腫脹的雙眼,咧嘴笑了,“你,你可是來接我的?”
西連夜穿了件薄紫衣衫,濃密的長發順着肩頭滑落,沒有用玉簪和任何修飾,只用一條緞帶鬆鬆散散的束在了背後,隨着窗外輕風吹起,颳起了髮絲吹向了他的肩頭和臂彎處,邪氣嫵媚的丹鳳眼向下微挑,囅然一笑,“接你,朕為何要接你?”
忘生用手指摁壓跳的驚慌的胸口,又強笑道:“那,你是來看我的對么?”
她起身欲下床,跪在地上的葉公公見狀阻止,“娘娘,您動了胎氣,還未歇息夠,最好不要下床走動啊!”
西連夜聞言,只是掃了蘇忘生一眼,沒有理睬,眼中仍是不帶任何溫度,“看你?朕只是來拿回自己的東西。”
他示意葉公公下去,忘生便走到西連夜面前,一雙眼睛挪也挪不開的緊盯着他,笑着,“我會護着我們的孩兒,不讓他受到傷害,就如你護着我一樣。”
西連夜臉上現出不耐煩神色,伸出手道:“拿來,朕給你的東西。”
“什麼?”她面上有着詫異。
“朕的玉佩!”西連夜冷言,“還給朕。”
這是朕最重要的東西,現在交給你,阿丑。
蘇忘生朝自己腰間望去,沒來得及伸手去護,已被西連夜粗魯的扯開,拿到了手中。
她睜着一雙清靈的大眼,望着他的動作微微張開了小口,“我會給你的,我是不會強留的,你不要……用這麼厭惡的眼神望着我……”
西連夜沒有多看她一眼,轉身朝外走去。
“西連夜——”
“蘇忘生”,他停在門前,靠在門檻上,“誰給你直呼朕名諱的膽子了?”
垂下臉,靜了會兒,西連夜朝門外淡淡吩咐,“半個時辰內,朕不想再看見她。”
“皇上……”門外的葉公公聞言,撲倒在西連夜腳邊,“娘娘她還懷有身孕。”
“怕什麼?”笑容飄到每個人耳中,聲音確是冷然,“朕又不殺她,只是,將她趕出衍罷了。”
蘇忘生身着單薄縑衣,抱住臂膀望着他俊逸的側面,“你要……趕我走?”
話語中,已是極力忍淚。
西連夜表情還有些嫌惡,停也沒停,旋開腳步朝苑外走去,沒有多看她一眼,沒有多說一句話。
忘生站着如同提線木偶般,看着一干侍衛粗暴的給她裹上了外衣,將求饒的葉公公踹倒在一旁,將她封住口,點了穴,扔到馬車內,由人駕駛朝着衍外方向疾奔而去。
她始終睜着眼,隨着馬車的顛簸,心一滴滴下沉,墜到了無底深淵。
馬蹄聲陣陣,車簾隨風晃動,由外透進的強光愈來愈弱,愈來愈昏暗,身子無意識間在車內左搖右晃,撞到了亦然不覺,一直緊盯着車外淺暈由昏黃轉為了黯淡。
她明白,自己離衍京,越來越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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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夜,馬蹄聲漸緩。
行走聲漸漸停止,忘生動了動身子,穴道已解,她掀開布簾,朝外望去,駕馬之人早已沒了蹤影,現在的她,獨身處在離衍京近百里的郊林里。
她下了車,牽着馬兒找到一處溪澗飲水,自己則坐在了一顆樹下,抱緊了雙腿,無神的望着前方。
要再回衍京去,定是萬難了。
西連夜將自己趕了出來,便不會再容許自己隨意回去。
況且,還要……回去嗎?
她撫住自己的腹,站起身,望着溪水泫淌下,月亮掛上濃黑夜幕,撒在叢林中一片柔和光芒。
溪澗映着明月,淺紗籠罩,如夢似幻,忘生趁着月光,踮起腳尖朝遠方山頭望去。
那裏,是沒有西連夜的地方。
她咬住唇,靠在一顆蒼天大樹下做了好久的決定,終於牽上了馬匹,朝着遠方山頭方向走去。
越過那座山,正是大魎境界。
那裏。
有蘇白玉,有涼山,有師娘,有爹爹,有阿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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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澗晚夏,清風拂掠,蘇忘生獨自牽馬前行,緩慢的腳步帶着沉重,才到山門前,望着綿延而上的山路,閉了閉雙目,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上散射着淡淡的暗影。
她轉過身朝衍京方向望去,手指握緊韁繩,指印留在了掌心裏。
“西連夜,我走了。”
雲黛般的鬢絲散亂吹起,她終是毅然轉身,朝着青苔色的石路登去。
“漪兒,走了,真的不後悔么?”
熟稔而清朗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蘇忘生猛然轉身,愕然的表情顯於面上。
前方是一身淡藍長袍的男子,幽然而立,神情峻然,表情很是凝重,吐吶有些絮亂,像是急切趕路而行的樣子。
見她轉過身來,臉上多出了幾抹笑容,“漪郎,不知該道是西連夜的運氣好,還是我的運氣差,竟然被我給追上了。”
“師娘?”她驚叫一聲,滿面不解,“你不是在涼山嗎,怎會在這裏?”
流蘇移步上前,接過她手中韁繩,拴在不遠處一顆濃密蒼樹下,靠在了樹身上,抬起臉,說道:“自上次一別之後,我確是回了涼山沒錯,可我答應了西連夜,要將夜兒送回到你身邊,便又來了,這些時日,我一直在衍宮裏住着。”
“夜兒已經沒了”,她走近他,眼中帶着慍怒,“夜兒被西連夜殺了,既然選擇帶它走,為何又要將它送回來!”
流蘇盯了她一會兒,“如果我說,他這是為了護你呢?”
忘生沉默着,最終選擇了搖頭,嘴邊漾起苦笑,“多謝師娘你特意前來安慰我,這些話語,我已不能再信了。”
她伸手便去解馬車韁繩,“護着一個人,怎會用這樣的方法?殺戮,流血,甚至,連我的夜兒也……護着我,這三字說起來簡單,可做起來卻如此艱難,我給過他機會,不顧一切的靠近他,想要聽他解釋。一次次告訴自己,西連夜是不會變的,可是,結果呢……”
“若你還留在西連夜身邊,我勸你還是快些離去吧,如今的他,已經泯滅了人性,只懂得殺戮了。”忘生搖頭,“我不想聽這些多餘的話了,現在只想離開衍京,無論到何處,離西連夜遠遠的,因為,我還有孩子要保護。”
流蘇望着她黯淡的神情,微微笑了,“你果然是不想聽么?”
她點着頭,撫了撫馬匹鬃毛,就要揭開韁繩前行。
“七日。”
公子流蘇環住臂膀,定定望着她,“七日後,不要後悔。”
“什麼意思?”她怔住,轉臉看他。
“七日後,世上再也沒有西連夜。”
忘生腳跟釘住一般動不了,“什麼叫……沒有西連夜,我不懂。”
流蘇搖着頭,嘆了一聲氣,“漪兒,為師的言語還不夠明白么,至多七日,西連夜的大限將到了。”
腦中嗡的一震,忘生像是失去了反應般,渾身又麻又冷,“你別和我開這種玩笑好么……”她捂住胸口,無力的垂下眼瞼,“還是這是你想將我騙回去的方法?”
“漪兒,現在又變笨了”,流蘇一笑,娓娓道來,“蘇千輔將你抓到牢中時,以你為威脅,將西連夜引至蘇府陷阱中,西連夜也是笨蛋,就那麼支身趕過去了,結果中了軟骨散,武功全失,能怪的誰?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漪兒你當時身中噬骨毒,也是他險些以自己的身換來……”
她扭過臉去,提到蘇千輔這個名諱,便惱怒的握緊了拳,半晌才平復了呼吸,轉過臉去,“不要再提那個人的名字!”
流蘇望着她,繼續道:“竹林里,我以你換取鑰匙,救了逸郎,又以恢復西連夜的武功換取了你的血液和夜兒,只是想以你的血液來試藥。
你是這世上中了噬骨毒唯一解毒的人,夜兒又是麒麟胎痕演變,我想,有了這兩樣東西,有可能找到噬骨毒的解藥。
可惜……還是失敗了……”流蘇仰頭望着昏沉的天幕,“這些只是漪兒你看到的,很多事情,不是看表面就能得知結果的,你不知道的是,西連夜在入蘇府救你時,也中了噬骨毒,雙毒侵入心脈,至今未解。在竹林中我曾警告於他,需解噬骨後方能恢復內力功夫,他不停勸告,一概堅持……”
西連夜也中了那痛的要人命的毒!
她眼眶放大,腦中崢然顯現出客棧里,西連夜曾深夜次次醒來,消失一個時辰后才歸來。
古鎮中,他那虛弱的臉龐和面容被自己撞見,也只是被他匆匆掩飾了過去,他總是說,不妨事,一會兒便好了。
噬骨毒,每日三次毒發,疼痛次次疊加,每次更甚。
忘生嘴唇發白,只能無意識的握緊手心,任由手心疼痛一次次累加,“為什麼他不告訴我,總是一個人默默承受這些,他有在乎過我嗎?”
“漪兒,說你笨,果然真是笨”,流蘇搖着頭,“他一直守着你,默默守着你,知道么?”
她搖頭,“我不懂。”
“這天下知曉麒麟秘密的人,只有三人,逸郎,你,還有西連夜。”
流蘇看到蘇忘生臉色白的不像話,還是繼續說道:“麒麟神兵的傳說,得麒麟,得天下,所有人趨之如騖,爭搶成瘋,但是解印之方法,只有攀附者才知。”
“漪兒,麒麟解印方法,便是你的血。夜兒的血與你的血混合在你的體內,它只要吸食到你的血液,便可幻化出麒麟,引出神兵。你忘了一切,也忘了,你只對西連夜說過這個秘密。”
“知曉這個秘密的人,只有兩個選擇,佔有或守護,聰明人選擇前者,笨蛋選擇後者,顯然西連夜和漪兒你一樣,是個笨蛋。”
“我也是抱夜兒回涼山時無意間發現了這個秘密,後來將夜兒還回來到衍宮時,你猜,我在那裏見到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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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大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