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離開
他神情不變,“外面傳得沸沸揚揚,你消息那麼靈通,沒聽說我才會驚訝。”
“朝臣攻訐天一道長,說他禍亂朝綱,我想知道你是怎麼想的……”
“他們說的雖然不全是事實,但也有一定的道理,若真依照國法,朕確實應該對天一道長嚴加懲治,不過……”
“不過,我不許你這麼做。”
皇帝抬頭,葉薇清亮的大眼睛認真地看着他,裏面是不容置疑的意味。
“都說一孕傻三年,之前忙於生孩子確實讓我有些反應遲鈍,不過現在也回過神來了。你大概早就知道我和謝道長的關係了吧?我還是宋楚惜的時候,他教過我笛曲,是我的老師。尊師重道是聖人的教誨,所以,還請皇帝陛下看在臣妾的面子上,對我的老師網開一面。”
皇帝沒有講話。的確,他早就知道她和謝懷的關係。在還不知道她真正身份時,她曾含糊地說過上輩子和謝懷認識,等彼此挑明,有些事調查起來就再容易不過了。葉薇剛才的話只提了所謂的師生情誼,但謝懷對她的種種心思他身為男人如何能不清楚?不過是心照不宣罷了。
“你這麼直白地為他求情,就不怕我不高興?”指尖在案几上輕點,他問出關鍵。
葉薇眨眨眼睛,濃密的睫毛如蝴蝶般輕顫,“不會啊,我覺得就像這樣跟你坦白以告,你才會高興。”
不是皇帝和貴妃,而是賀蘭晟和葉薇,拋開身份的枷鎖,她只是被他全心以待的女子,自然要回報同樣的真心。她希望什麼、想要什麼,就直接告訴他,不用再像之前那般用心機去算計。
皇帝一瞬間表情有些古怪,葉薇潛意識覺得他好像有什麼難言之隱,可是很快這感覺就消失了,他勾起唇角,露出了如出一轍的笑容。捧住她臉頰,像之前最喜歡做的那樣碰碰她額頭,低聲道:“說的沒錯,你這樣子我最高興。”
她的態度讓他知道,就算她為了謝懷求情,他也只是他們之間的外人,她不會為了謝懷來欺騙他。
葉薇勾住他脖子,湊上去親了親他唇角,“既然高興了就大方一點,跟我說說你都知道些什麼,這些日子瞞得我好苦。”
皇帝沉吟片刻,“其實,早在去年七月我就私下和天一道長見過面……”
葉薇驚訝地睜大眼睛。他的意思是,他不僅早就清楚她與謝懷的交情,甚至還和他暗中有着往來,他們是合作關係?
“所以,扳倒宋氏也……”
皇帝淡淡道:“他與宋君陵同為父皇寵臣多年,知道許多旁人不清楚的內|幕。那如山的罪名有不少是他提供的。”
葉薇腦子轉個不停。是了,這樣就合情合理了,既然都和皇帝達成了默契,謝道長自然不用絞盡腦汁地脫身,他可以留下來,等到合適的時機再從容離去。
“父皇執迷修仙多年,民間道教昌盛、信徒眾多,謝懷又是天下皆知的天一道長,若貿然處死他恐怕會引得百姓不滿。況且如今宋氏剛剛垮台,朝中局勢動蕩,最需要穩定,並不是拔除道教的好時機。”
“所以,你就和他合作了?你……你就不介意?”
葉薇問出來就後悔了,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剛才刻意不提謝懷和自己的事兒就是想假裝它不存在,現在問這個不是功虧一簣嘛!不過她真的好奇,他這樣傲慢的男人,這回居然能和情敵和睦相處,簡直讓人無法理解!
皇帝沉默片刻,又用那種有點奇怪的眼神看着葉薇。她被看得七上八下,剛想說點什麼岔開話題,就被他淡淡打斷,“慧眼識寶珠並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難得有人跟我有一樣的好眼光,哪怕是為了這個,我也要敬他三分。”況且在對待葉薇的問題上,恐怕全天下只有他二人的願望是一致的。
葉薇微微一愣,繼而若無其事地偏過頭,心中卻有股溫暖瀰漫開來,經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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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中旬,彈劾天一道長的奏疏越來越多,皇帝卻始終沒有回應,這不是大家預期的態度,群臣開始困惑。本以為陛下的“此事需要商議”是在暗示大家繼續上疏,等到彈章足夠多、罪名足夠重之後再一舉發落了天一道長,可眾人努力了這麼久,他卻依然裝沒看到,哪怕是率先發難的柳晉也忍不住停下來觀察情況了。
就在百思不得其解之際,一個流言悄然傳開,先是在朝堂,之後連市井老百姓也知道了。
原來天一道長多年來雖不過問朝堂之事,心中卻一直看不慣宋演霸道專權的行徑,在機緣巧合下也得到了一些他的罪證。之前本着出家人不過問俗家事的想法,他一直潛心修道,等到白氏暗害皇裔的事情出來,終於無法忍耐。殺生乃罪孽,對一個未出世的孩子下手更是不可饒恕,他終於把這些事情都告知了先帝。這也是先帝臨終前不再包庇宋演的原因。
對於這個傳聞,百姓們的態度都很一致,感慨天一道長不僅道法高深,還有副慈悲心腸,對先帝更是忠心耿耿。有這樣的高人在,難怪陛下能誅盡奸佞、肅清朝堂。
而朝臣們的反應就有趣多了。對這些鬼話他們是一個字都不信,卻從中窺出了陛下的暗示,原來當初對宋演下手天一道長從中出了力啊,所以現在作為回報,陛下不打算對他下手。可既然如此,他為何不在柳晉上疏彈劾的時候就駁回他呢?
這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天一道長親自向皇帝請求,說先帝在世時一直對他信任有加,可自己追隨先帝多年,卻未能助他實現修仙大業,實在有愧。為今之計,唯有自請為先帝守陵,日夜為其念經祈福,方能償還先帝的知遇之恩。
皇帝挽留了幾句,然而天一道長態度堅持,他終於准允。
大家這才恍然大悟。
原來不是不下手,只是不下狠手而已,給他一個風風光光的理由離開,從此退出帝國的權力巔峰。
至少這樣,還能在青史上留下個好名聲,不像宋演,亂臣賊子,註定要遺臭萬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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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薇聽說謝道長要去為先帝守陵的消息,搖晃金鈴鐺的動作停下了。弄玉原本正隨着鈴鐺的聲音揮舞雙手,玩得正歡時聲音停了,她茫然地四下張望,找不到原因后小嘴一扁,乾嚎了起來。
女兒脾氣太大,葉薇連忙抱住她認錯,輕拍她柔軟的後背,“弄玉乖,不生氣了啊,是阿母不好。我接着給你搖,不哭了……”
等弄玉終於玩累了,她才把孩子交給安傅母,坐在妝枱前默然不語。視線往下,抽屜最裏面的暗格放着那串象牙手釧,他送她的及笄大禮,自從決定和賀蘭晟好好在一起,她便把它鎖在了這裏。
要物歸原主么?
沉吟片刻,還是決定放棄。收下的禮物怎麼能再退回去?他為賀她及笄而尋來此物,她現在不要搞得好像多嫌棄他似的。
只是這回分別,餘生恐怕就沒機會再見了,說不惆悵是假的。畢竟拋開別的不談,他們還是那樣投契的朋友。
“既然捨不得,就去見一面吧。”
葉薇回頭,發現不知何時皇帝已經站在了後面,“朕不是小肚雞腸的人,也相信你和他的為人,所以,想去就去吧。”
葉薇想了想,“他什麼時候走?”
“三日後的辰時。”
“只有他一個人嗎?那些弟子會陪着去嗎?”
“除了鄒遠會跟隨他左右,旁人都有專門的道觀供他們棲身。他此去畢竟不是真的守陵,人多了只會敗露行蹤。”
葉薇深以為然,“那好,我就去跟他道個別吧。不過我還想帶上一個人,不知道可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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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天一道長帶着弟子鄒遠離宮,啟程前頤貴妃娘娘奉陛下的命令相送,一同前來的還有與她素來交好的琳充儀沈氏。
關於頤貴妃和天一道長的傳聞早在吳國大長公主出殯、姚庶人以死相逼那天就傳開了,然而陛下態度自然,明擺着信任貴妃,旁人縱然有懷疑也只能在心中想想。就好比今天,頤貴妃不躲不避、正正經經來給天一道長送別,越發透出股磊落坦蕩、光風霽月。
這是個有風的日子,葉薇和沈蘊初的衣袂都被吹得飄飛,原本一絲不苟的髮髻也散了幾縷在外面,不時擾亂兩人的視線。謝懷青衣瀟然,手中的拂塵潔白如昔,那樣的乾淨,讓沈蘊初覺得它就像謝懷這個人,世上沒人比他更好。
表姐問她是否願意去給謝道長送行,雖然知道他應該並不怎麼想見到自己,沈蘊初還是沒能忍住。她全部的理智已經用來克制自己,不要像甩不掉的影子般追隨他去守陵,輪到這裏實在所剩無幾。她不想打聽他將來的去向,只因這和追隨他到宮中不同,那時候她想陪他一起待在這囚籠中,只要能遠遠看着他就好,不會上前打擾。可如今他終於要擺脫這裏的一切,他要回到廣袤無邊的天地,過瀟洒自由的生活,她沒理由跟着他。
拋開往事的羈縛何其不易,她只望他過得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