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七:小狗愛肉骨頭(二更)
喬子暖看這男人的穿着,心想他多半是個西楚人。且看他這麼久都未曾談到貨品和合作的事宜,心中已經猜到這男人不可能是個純粹的商人。
他甚至彷彿不屑與她談論銀子的問題。若他是商人,是絕不可能如此。
他分明需要用銀子卻始終不肯主動說出來。這種習性只有從來不缺銀子的皇宮貴族才會有。
且看他身上的衣袍佩玉,都是珍稀之物,這男人的身份絕對不簡單。
他很有可能是個西楚的貴族。
若他是個貴族,這筆生意就變得不大好談了。畢竟這人的目的不純粹,她完全摸不清這人的底細和想法,根本沒有談判的把握。
而且,若非必要,她也不願意冒風險。這筆生意若是談不成,她大不了再想其他的法子來解決果蔬供應的問題。
她下定決心要靠這一次機會起家,總會找到門路,不一定非要將所有希望都押在這個陌生男人身上。
男子彷彿看出了她眼中的變化,不禁輕輕挑眉,“你如今煞費苦心地找了我數日,這麼快就改變主意了?可見你的誠意也不足。”
喬子暖倏爾淺笑,“我們一定是這世上最不敬業的談判者。彼此都對對方充滿了懷疑和試探,這樣的合作,如何長久呢?是民女草率了。還請公子勿怪。”
男子輕輕笑出聲,“你這算是以退為進?”
喬子暖挑眉,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公子莫要忘了,這一次出銀子的人是我,我為何要以退為進?我對您的身份的確是知之太少,說句無禮的話,您的蔬果囤了這麼久,說不定早已經腐爛。我不做這單生意,說不定根本就是件好事。”
這女人出乎他意外的伶牙俐齒,且果然如一個嫻熟的商人一樣,精於算計。
他抬手,示意身後的僕人為喬子暖斟茶,看向她的眸光已經微有變化,“既如此,那咱們不如坦誠地說一說彼此的身份,如何?”
喬子暖面色如常,聲音徐徐如晚風,“我叫靡裳……”
兩個人在皓月聊了許久。喬子暖和流鑾從裏頭走出來的時候,天色已近黃昏,喬子暖坐進馬車,吩咐流鑾道,“先不要回別苑。你一會兒在市集找個客棧放我下來,你回去通知那簡兮月他們,收拾一下,今晚就回京城。”
雅間的窗旁,男人看着喬子暖的馬車離開,問身後的僕人道,“你說這女人說得可都是真的?”
那僕人福了福身,“奴才覺得看她方才的神色,不像是說得假話。”
他倏爾勾唇,“我曾經在步燕坊見過她的舞姿,的確是這個女人沒錯。如今錢一彥遭了皇上的猜忌,她逃離是非也是情理之中。”
那僕人謹慎問道,“相爺,要不要奴才再去查清楚她的來歷?”
“沒這個必要。”他輕輕轉身走出雅間,“我要的是她手裏的銀子,那批果蔬若再不轉手就失去價值了。”
喬子暖這一次又猜對了。這個男人的確是西楚人,他是如今西楚的丞相賀樓之。
西楚帝最近為了銀子愁眉不展,他賀樓之身為三公之首,有着不可推卸的責任。
他自然不會完全相信方才喬子暖所說的那番話。但她所說的虛虛實實,賀樓之並不十分在意。因為他方才也未曾將自己的真實身份和盤托出。
不過是一筆生意。她要買,他願賣。各取所需罷了。
他離開皓月,坐着馬車回到西楚城,竟沒有回丞相府,而是直奔刑部大牢而去。
這幾日是年關,刑部大牢的大部分看守的獄卒都不當值,只有兩個值班的獄卒坐在牢房門口喝酒猜拳。
賀樓之走到他們兩人面前,面色和暖,聲音平靜,“你們倒是過得清閑。”
兩個獄卒抬頭一看,竟然是丞相,忙放下酒壺朝着他行禮,“丞相恕罪,小的們只是因為天寒地凍,所以才喝幾口酒暖身。”
賀樓之不甚在意地勾唇淺笑,“無妨。本官了解。”
賀樓之乃百官之首,手中權利很大。莫說普通的官員,就算是西楚帝,賀樓之的建議他也要虛心聽取,賀樓之有直諫皇帝的權利。
這兩個獄卒常聽說賀丞相不近人情,是個不好相與的。今日一見,卻沒想到他如此體恤下屬,不禁討好地問道,“丞相大人今日來刑部大牢,可是有案子要辦?”
“本官聽說除夕夜你們刑部抓了一個重犯,我今日是奉了皇上的命令,在公開提審他之前,見他一見。”
獄卒一聽,忙點頭,“是是,確實有這樣一人。丞相這會兒就要見?”
賀樓之微笑頷首,“是。”
錢一彥是重犯,被關在刑部大牢最深處的一個獨立牢房。賀樓之在獄卒的領路下,走過很長的一條陰暗潮濕的過道,才看到坐在裏頭,衣衫不整,神情渙散的錢一彥。
獄卒和看守都退了下去,牢房裏只剩下賀樓之和錢一彥。
賀樓之踱步走到他面前,從上往下閑閑地睨着他,“原來你就是傳說中為了上位不擇手段的錢一彥?雲南國第一富商?”
錢一彥抬頭看了他一眼,什麼都未說,重新垂下了頭。
賀樓之繼續睨着他,“我聽說,你是自己走進刑部大牢的?你故意尋死?”
錢一彥依舊沉默不語,他彷彿對周遭的一切全然不關心,只是沉默地坐着,等待死亡。
賀樓之一點不可惜自己身上名貴的衣袍,席地而坐,與錢一彥平視,“你知道嗎?今日本官恰好遇到了以前你步燕坊的一個舞姬,她說她叫靡裳。”
錢一彥身子一震,冰涼渙散的眼眸終於開始有了聚焦,望進賀樓之有些微藍的眸中,“你說你見到了誰?”
賀樓之勾唇淺笑,“看來這位靡裳姑娘對錢公子意義非凡。”
“靡……裳?”錢一彥不敢相信地呢喃,“這不可能。”
“她長得非常美,”賀樓之凝着錢一彥,完全不放過他臉上任何一個微妙的表情變化,“只可惜,右邊臉頰上有一道很長很細的疤痕。”
錢一彥瞬間抬眸,“你真的看到她了?”喬子暖莫非根本沒有死?這怎麼可能?!秦天分明說她已經被沉了河,難道是騙他的?
賀樓之笑,“沒錯。這女人非常大膽有趣,很有意思。”
“我要見她。”錢一彥看着他,冷冷開口。
賀樓之挑眉,“你難道忘了,你是一名死囚。”
錢一彥勾唇冷笑,望着賀樓之和他身上的正一品深墨色官服,“你是西楚國三公之一,丞相賀樓之?說吧,你想讓我替你做什麼?”
“很好。我就是喜歡聰明的人。”賀樓之笑,“我需要你死。”
錢一彥皺眉,“什麼意思?”
賀樓之望着他清潤俊美的臉,談笑間說出的話卻冷酷無比,“首先,你要死,還要毀掉你這張清潤俊美的臉。從此以後,這世上再沒有錢一彥這個人。活着的,是我丞相府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幕僚。”
他望着錢一彥眼中無法接受的目光,倏爾又淡然一笑,“當然,你也可以拒絕我,然後……直接去死。”
錢一彥沉默思忖良久,又開口確認道,“你確定你見到的那個女人真的叫靡裳?”
賀樓之笑着搖頭,四兩撥千斤,“我不確定,靡裳這個名字是她自己告訴我的。”言下之意,一切的選擇都由他錢一彥自己抉擇,與人無尤。
錢一彥決定賭一把。假死容毀或者真死對他來說其實沒有多大差別,但若是能夠換來一次再見到喬子暖的機會,他覺得值得。
賀樓之走出刑部大牢的時候,天色已經全黑。他沒有坐馬車,在寒風呼嘯的街上閑庭信步的走着。
“崔氏,你說情愛究竟是個什麼東西?”賀樓之倏爾開口道。
身後的崔氏一怔,似完全沒想到賀樓之會問出這樣的問題,輕聲道,“奴才不懂。”
賀樓之回頭看他一眼,淺笑,“無妨。因為我也不懂。但美人鄉是英雄冢。錢一彥是難得的個人才,卻為了個女人弄得如此境地。”
崔氏低頭,“那是因為他肖想了不該肖想的女人。”
賀樓之聞言,笑着挑眉,“鳳墨予?”
“雲國新帝過去就極難纏,如今才剛當皇上,整個局勢就已經開始對我們不利。錢一彥這件事,咱們皇上辦得糊塗。分明是被人家利用了一回。”
賀樓之沉默繼續往前走,“找人盯緊錢一彥,別讓他去找鳳墨予的女人,壞了我的計劃。”
崔氏點頭,“知道,丞相。”
*
駛往雲國的超大馬車上,那簡兮月一臉不相信地望着喬子暖,“你說,那個人是西楚的丞相賀樓之?”
喬子暖點頭,“我覺得,他只怕也已經知道我的身份了。卻還是願意跟我做生意,將手中的蔬果都轉讓給我,分明是想藉著我賣鳳墨予一個人情。”
“是啊。他手中既然有那麼多蔬果,為何不拿出來給西楚人用?西楚比咱們雲國的情況要嚴重多了。”流鑾也覺得這件事匪夷所思。
喬子暖也想不通,但這並不妨礙她與賀樓之做生意。這個人心思縝密,居然選了她一個女人合作,除了因為要賣鳳墨予一個人情之外,肯定還有其他原因。
但那又如何?喬子暖不覺得自己以後還會有機會再與他像今天這樣坐下來談生意。
眼看着京城離自己越來越近,喬子暖反而更加擔心自己今後的日子。
鳳墨予似乎打定主意要將后位留給她。可是她不過是個商賈之女,聽說這雲南國還未曾有過商賈之女登上后位的吧?
朝臣們的反對,幾乎是必然會發生的。
然而,令喬子暖和所有人都想像不到的時候,在喬子暖回宮之後的第五天發生了。
西楚國丞相賀樓之遠道而來拜訪鳳墨予,他隨行帶來的還有一對金樽與人同高的鳳凰。
給賀樓之接風的宮宴上,賀樓之主動開口,笑着對鳳墨予道,“陛下,這對金樽鳳凰是我皇為了預祝皇上和喬姑娘新婚大喜而送的。臣在西楚國便常聽說這喬姑娘乃雲南國的福星,陛下若能封此女為後,雲南國定能百年興盛。”
賀樓之此話一出,眾臣們紛紛議論不斷,表示對賀樓之的話並不以為然。
這時,對面的那簡漣生也起身,朝着鳳墨予開口道,“皇上,臣之前在慈城,也曾經聽百姓說過類似的話。當年那場瘧疾,就有民間傳言說是喬姑娘得天庇佑,所以雲南國其他地方都是瘧疾橫行,只有喬姑娘所在的薛城和比鄰的慈城免遭其難。”
那簡漣生此話一出,朝臣中有一部分已經開始出現了不同的聲音,甚至有一些人開始主動支持喬子暖為後。
所有在場的朝臣之中,只有岳王妃西若悅和那簡丞相始終保持中立,什麼話都未曾說過。但這樣的結果,對於鳳墨予來說,已經是個好的開始。他朝着賀樓之輕輕舉杯,表示謝意。
晚宴結束,鳳墨予被幾個臣子拖住說事,賀樓之說想去御花園賞賞夜景。鳳墨予便讓兩個太監陪了他往御花園散步去。
在經過思暖殿門前的長廊時,他看到喬子暖穿着一身紫色的錦繡羅裙,被兩個嬤嬤指導着在學走步。
她頭頂上被嬤嬤擺了一碗水,整個人卻連晃都不晃一下,格外優雅嬌美地走着小碎步。
只是從他的角度看去,她此刻臉上表情有些……額……特別。
“主子,你走得挺好,但是臉上要淺淺地笑,牽動唇角。”
喬子暖耐着性子深吸了一口氣,皮笑肉不笑地扯動嘴角,衝著那兩個嬤嬤,“嘿嘿。”
賀樓之頓時失笑。喬子暖聽到聲音,轉頭,在看到賀樓之的時候,有一絲心虛劃過眼眸,轉頭偷偷地做了個鬼臉。
尼瑪,要不要這麼倒霉?
到底還是賀樓之見過的場面多一些,他大方地走過去,笑着對喬子暖道,“想來這位就是喬姑娘,在下賀樓之,西楚來訪雲南國的丞相。如今深夜若是冒犯了姑娘,還望姑娘恕在下無禮之罪。”
喬子暖連忙取下頭上的水碗,朝着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我剛入宮,所以……”
賀樓之笑着頷首,“可以理解。”
喬子暖忙道,“賀丞相若無急事,可以到我宮中坐一坐的。”
賀樓之挑眉,看了一眼她身後的兩個嬤嬤,“方便嗎?”
喬子暖笑着點頭,“沒問題的。”說著,就領着他往思暖殿的中殿走去。
眉清等人見她帶個風度絕佳的男人進來,都有些意外道,“主子,這位是……?”
喬子暖忙介紹,“西楚的賀丞相,眉清,給賀丞相煮碗茶。”
啊?!眉清有些心虛地咽了咽口水,滿含深意地看了一眼喬子暖,然後下去泡茶。
賀樓之優雅地打量着中殿的佈置,然後看向喬子暖道,“這思暖殿果然很符合姑娘的氣質。”
喬子暖好一陣糾結,最後還是沒有忍住,突然望着他道,“那什麼,邊城的事兒,你不會告訴鳳墨予吧?”
賀樓之輕笑,“邊城的什麼事?”
喬子暖瞬間鬆了口氣,咧嘴一笑,朝着他道,“謝謝你。”兩人心照不宣,都將邊城見過面的事就此翻牌不談。
鳳墨予回到思暖殿的時候,就看到喬子暖和賀樓之保持着一定的距離,正說著話。
喬子暖見鳳墨予回來,露出甜美無間的笑,對着他道,“你回來啦。”
賀樓之笑着起身,對着鳳墨予做了個揖,“賀某失禮了。”
鳳墨予將喬子暖擁在懷裏,朝着賀樓之擺擺手,“無妨。賀丞相方才在前殿幫了朕一個大忙,暖兒與朕一樣,都是不拘小節之人。”
賀樓之和煦地笑,“雲皇陛下心胸豁達,臣下欽佩。”
兩人又坐着說了一會兒話,鳳墨予才起身命宮人送賀樓之回驛館。
鳳墨予回身,將喬子暖一把橫腰抱起,往凈室走去。
喬子暖躺在鳳墨予懷裏坐在溫泉水中,她默默想了半天,還是決定主動交待,“那個,我在邊城見過賀樓之。”
鳳墨予輕輕嗯了一聲,唇邊卻泛起一絲笑。
喬子暖見狀,心中默默地鬆了口氣。他果然一早就知道了。
鳳墨予睜開眸,看着她因為凈房中的熱氣而酡紅的俏臉,“賀樓之暗示朕,他有投誠的意思。”
“啊?”喬子暖不怎麼相信,“他是個有能力的人,只怕不會長久地屈居於人下吧?”
鳳墨予有些吃味地望着她,“你對他的評價倒挺高?”
喬子暖點點頭,“這人早在西楚國發生危機之前就知道囤積果蔬,由此可知,他不是個簡單的人物。”
鳳墨予輕輕挑眉,“有多不簡單?”
額……喬子暖終於察覺到眼前腹黑的皇帝大人似乎是吃醋了,她吐吐舌頭,很識相地將自己送進他懷裏,小嘴格外地甜,“鳳墨予,我最愛你了。”
鳳墨予很明顯不吃她這一套,低頭用力吻上她的唇,“多愛?”
“像小狗愛骨頭那麼愛。”喬子暖脫口而出。
鳳墨予眼角微抽,“居然敢說朕是骨頭?”
“額……”喬子暖一臉不以為然,“人嘛,還不就是肉跟骨頭組成的,我沒說錯啊。”
鳳墨予磨牙霍霍地看着她,“是嗎?”
喬子暖頓時一個激靈,連忙擺手,“我錯了。”
鳳墨予冷哼,“接著說。”
喬子暖一臉茫然,“說什麼?”
鳳墨予咬了一下她粉嫩的唇,“說朕愛聽的。”
喬子暖倒在他懷裏,默默地翻了個白眼,開始不要錢似地說著鳳墨予愛聽的話,“喬子暖最喜歡風華無雙的鳳墨予,鳳墨予最美,最帥,最溫柔,最體貼,最腹黑,最記仇……”
說著說著,喬子暖眼眸一閉一閉,有打瞌睡的嫌疑,然後嘴裏的話也漸漸從敷衍變成了大實話。
鳳墨予最愛她這一刻迷糊的模樣,忍不住逗她道,“鳳墨予好嗎?”
“有時候好,有時候特別壞。”喬子暖咂咂嘴,閉着眼睛道。
“你喜歡他嗎?”鳳墨予挑眉。
“喜歡啊……”喬子暖含糊道。
“要不要給他當皇后?”
“好……好啊。”
鳳墨予瞬間勾唇笑了,低頭吻上她粉嫩欲滴的紅唇,“晚安,我的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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