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六十三章 千里一線
張居正聽嚴鴻口若懸河,把這盤剝官商的道理說出來,自己對着京杭大運河的水面,又想了一想,臉上禁不住浮現笑容,搖頭道:“你這豎子,果真是斂財的能手,不過這幾條聽來,倒有些歪歪道理。只是若真要照此執行,其中涉及的條款,如何防止弊病,卻還要細細思量。”
嚴鴻道:“這個是,想必恩師您自有斟酌,學生我就不班門弄斧了。還有一條,這次開海通商,卻不可按什麼士大夫免稅的舊章程。若依太祖爺舊法,那是要海禁的,貨物從海外來,豈能一例減免?就算日後要免,今兒個也得先收上來再說。恩師您是不知道的,自古人們皆說欠債的沒有討債的狠,可收稅這事兒啊,得看錢在誰手裏。咱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想方設法把稅收到,那主動權就在朝廷了,日後要減免,要退返,看的是朝廷的章程。若是你先依他們減免了,回頭再要收點,那就難了。”
張居正點頭道:“此話倒也有理。不過賢契,有一樁事你要記住。此次下江南開海,既關係國朝命運,對於沿海一眾豪商、官紳、生民的財路而言,也堪稱是生死攸關。水至清則無魚,為師也不求你兩袖清風,但你我既來挑這副擔子,總不可輕易落人話柄。尤其開海之事尚未做成之前,切勿因小失大。”
嚴鴻明白張居正的意思,要撈錢,別急着這一會兒,吃相太難看了怕是連自己的胃口也毀了,當即點頭稱是。
欽差船隊一路行來,穿州過縣,往往停泊在沿岸繁華之處。地方官員少不得百般巴結,殷勤款待。單說那接風送行的宴席,無不是珍饈百味,豐盛異常。嚴鴻當了幾次欽差。對這事兒倒是見怪不驚,只是想想自己出使這幾次,第一回跟海瑞海剛峰來時,那老夫子頗為迂腐。因為嫌地方接待太過奢侈,撕破了臉大吵大鬧,最後硬逼着給換成符合太祖舊制的四菜一湯。後面的兩次出使,去壕境的副使石進孝卻是個一門心思削減了腦袋攀附自己這棵大樹的傢伙,當然只有湊趣;去宣大那次根本沒有副使,所以一路之上花天酒地,儘管快活。
如今這次情況又是不同,自己只是個副使,而正使張居正不僅是國子監祭酒,還是自己的老師。要是這位歷史上有名的大改革家也是個清正廉明的主兒,自己豈不自討沒趣?
嚴鴻懷着這般略有些忐忑的心裏,面對豐盛的酒宴。誰知張居正倒是看不出一點不適應來,照舊談笑風生,吃吃喝喝。只是等到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卻與地方官泡上一杯香茶,慢慢聊起當地的民生如何,商貿怎樣,過去幾年的租稅收了多少?這些話,張大欽差是輕言細語,毫不着急地發問。可是既然問出來了,就是刨根問底,絕不被官員敷衍而過,這麼漸漸問開來,往往便讓官員口乾舌燥,汗流浹背。
待到欽差隊伍要離開時。地方官少不得按照常例,捧上金銀珠玉,給幾位欽差聊標心意。這一回張居正卻正色相拒:“大令的好意,本官心領。只是貴縣去歲糧稅收齊不到七成,想必縣衙門用度也不充裕。一席酒宴過於豐盛。本官已覺慚愧,這黃白之物,實不忍再取。”就這麼客客氣氣,把禮物給拒了。嚴鴻見老師都這幅嘴臉,自個怎麼能收了禮去?只得也假惺惺的把送的金銀給退了,心中暗自心疼不已。倒是那位馮保馮公公來者不拒,收得不亦樂乎。張居正對馮保一直客客氣氣,對馮保收禮也視而不見,馮保樂的大發其財。
嚴鴻此次出來,后宅中的美人,卻帶了張青硯、花月仙兩個。若論起受寵的程度,張青硯自然遠在花月仙之上。嚴鴻頭兩晚上,便都在張青硯的艙里過夜。
一番劇烈的**過後,張青硯嬌喘吁吁,柔軟的玉臂摟着嚴鴻的腰,口中道:“相公,你除了在妾身這裏,往月仙妹妹那裏也走動走動。”
嚴鴻笑道:“怎麼,你受不了為夫的威風了,待要遺禍東吳么?”
張青硯啐了一口道:“相公說什麼話來,相公的威風,妾身我……我便是時時承受,也願意的。只是花月仙和耿金鈴一向服飾孫姐姐,能單獨和你在一起的時候少。這次好容易跟着出來了,便讓她也沐下相公的恩福,說不定還能多給相公生個兒子呢。”
嚴鴻見張青硯如此心胸寬闊,大為高興,拍拍張青硯的酥胸道:“難為你還能關心姐妹,不愧是我嚴鴻的愛妾,哈哈。”
張青硯伸出雙手,將嚴鴻的手掌按在自己胸前,讓他細細感受那一團柔和,口中低聲道:“相公啊,說真的,上月我師傅來北京,真嚇了我一跳。我既怕她老人家阻止我嫁給你,也怕她要跟着我們南下,這一路上就不方便了。”
嚴鴻道:“我堂堂相府長孫,四品武官,大約還不至於侮辱了你們水月庵的名氣,你師傅又如何會阻我們成親?至於說她真要想南下,那也很不錯啊。我這一次要辦的事情很多,你師傅武藝高強,她若真肯帶着你的師姐師妹們一起幫忙,我這裏又多了不少人手。再說,你的那位師妹長得還真……哎喲!”
張青硯恨恨地在嚴鴻手腕上狠命掐了一把,道:“相公你好心寬,這時候還能開這些葷玩笑。我師尊乃是正派高人,對倭寇甚是憤恨。您要開海通商,招安汪直、徐海,這本是我師門甚為反感的事。也正因為如此,兩年前我在慈溪伏擊相公,準備殺掉徐海。她老人家若真帶着師姐師妹們南下,我看不一定能看得慣你的作為,若是出手和相公搗亂,我怕也沒那麼好應付。”
嚴鴻笑道:“放心,我看令師尊也不是那種固執糊塗到極點的老頑固,她既然也是忠義愛過的江湖正士,那麼我以國計民生為題,一定能夠說服她。再說,她若真的要和我作對,莫非我手中這幾百錦衣衛。還不能收拾下幾個武藝高強的尼姑?到時候,哼哼……”
張青硯臉一紅,不好接這話,只是又掐了嚴鴻一下。嚴鴻又道:“只是說起來。你師傅這麼急匆匆的離開北京往西走,我看哪,她是要去找紫蘇。哎,這一趟下江南啊,禁不住讓人想起,上次在台州大戰倭寇,紫蘇用你們師門的名義,給我找了好幾百江湖豪俠來,那一戰殺得亂兵落花流水,那曾石方曾掌門更是個妙人……算了。這些都不說了,只是不知道紫蘇現在何處。你師傅聽說的錦衣衛要下密令拿她,此事尚未查出真假有無。我只擔心她懷有身孕,這會兒是不是已經生了,母子平安否?”
一路上。嚴鴻日子過得倒是悠閑。反正水路行船,毫無車馬勞頓之苦。閑來和張居正聊聊治理國家的道理,有時候馮保馮公公也參加進來。可別看這位司禮監秉筆太監,對於朝廷上下的人事任用,行政流程,都是頗有感悟。尤其說到重開市舶司,分外激動。手舞足蹈,雖然說得很多話在嚴鴻和張居正看來簡直是胡言亂語,但在如何收斂稅金,管理市場方面,倒真還提出了自己的道理。一來二去,張居正與馮保兩個越來越不生分。有時兩個還一起彈琴寫字,吟詩作對。到這時候,嚴鴻就傻眼了,只好乖乖地走到一邊,欣賞京杭大運河的風景。或者。把胡柏奇公子叫上來,兩個打打馬吊,推推牌九,倒也快活。
六月下旬,已過淮安,眼看就要到揚州。原本按照這次的開海計劃,五個口岸中,最北邊的一個口岸便是浙江杭州。況且杭州又是直浙總督胡宗憲的駐節之地,張居正和嚴鴻要辦開海,離不開胡宗憲的配合,欽差船隊直接順大運河穿長江到杭州是最便捷的。
然而嚴鴻心中卻打了別樣主意。畢竟王翠翹和莫家的一群人,如今都在揚州開着鹽行呢。自己算起來,和她們又有將近一年沒有見面了。時光飛逝,青春易老,人生還能有幾個一年?對那柔美嬌艷的雪艷娘,時而英才不讓鬚眉,時而又媚心入骨的王翠翹,還有那尚不脫幼稚,一心想嫁給自己為妾的莫清兒,嚴鴻心中說不想那是假的。如今要雖然肩負重任,但要辦的是開海之事,這一趟不是十天半個月可以辦完。既然都經過揚州了,何不停下來會一會。
因此早在船過淮安之時,嚴鴻便對張居正說,雖則這口岸只有浙江、福建、廣東三省有,江蘇並無口岸。但揚州乃是長江上重要的商埠,揚州豪商家資巨萬,而一旦開海之後,他們也一定是一支很強有力的參與力量。咱們既然經過這裏,不妨先盤桓數日,與當地的官府、豪商談上一談,也了解下他們的想法。這樣,回頭到了杭州,也能心裏有底。
張居正聞言倒是頗為讚許:“賢契說的是,越地開海,吳地豈能隔絕?先在江蘇停下來摸一摸底細,再進浙江,也是從容之策。另外,到揚州之後,為師還想去南京一趟。南京的士紳甚多,又是江南武備的大本營。開海江南,也少不得他們的襄助。”
嚴鴻喜道:“先生說的是。那麼咱們船隊在揚州且停下來,先訪查揚州之事,然後先生去南京,我留在這裏,等您從南京回來,再一起南下杭州。”
張居正笑罵道:“宋人云,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你這徒兒,倒想把為師支去南京,好不狡猾。為師又不是聾子,你在揚州的風流債,莫非瞞得過為師?偏還要找這冠冕堂皇的借口。”
嚴鴻心道,張居正厲害啊,和他打馬虎眼真是自找沒趣。他忙道:“恩師錯怪了,學生我在揚州確實有兩處外室,想藉機見她們也是有的。但學生我豈是因私廢公之輩?實在這南直隸的官紳豪門,皆與開海關係重大。我等便要準備多收稅務,也離不開南京的支持。故而咱們必須在南直隸停下來幾日。先生若要我一起去南京,那也使得。”
張居正一笑道:“你去不去南京,隔日再說。且叫船行揚州去者。”
待回到艙室,張居正斂去了臉上的笑容,小心地從懷裏抽出一張黃綢。細細展開,濃墨紅璽,恰是一份密旨,字數不到一百。張居正從頭到尾又讀了一遍,一言不發,將密旨再收好,卻推開船艙中的窗戶,望着越來越近的長江,嘆息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