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李家家門口那一番鬧騰之後,這個名叫奉仙鎮黑河村的村子有一陣子沒消停下來——聽說是那天晚上,無論男女老少,整個村子每家每戶人都聽見了李家嬸嬸的哭聲,那聲音乘着風傳遍了黑河村,猶如女鬼哭號,哪怕是在這種悶熱的天氣里咬牙緊緊地將窗關上,哭聲彷彿都還是在耳邊盤旋不去。

有人信誓旦旦地說自己聽見了哭聲中還夾雜着嬰兒的哭聲。

至此之後,也不知道究竟起源於哪裏,鄉間鄰里開始流行起了一個奇怪的傳聞——

村尾老牛家的孩子被蚌精娘娘上了身,這位蚌精娘娘是大黑河龍王爺的侍妾,前來人間尋找自己的孩子,卻不料那龍子早已死在了人間,蚌精娘娘因為尋找兒子被困在了凡人的軀體裏又掙脫不了身所以發了怒,這才導致黑河村遭遇大旱天災……而那一天,因為村民的人聚集在李家嬸嬸門口要求分食新出生的嬰兒,這一舉動更加觸怒了失去了兒子的蚌精娘娘,所以蚌精娘娘顯靈了,不願意賞下那一口吃的,並且現在她要整個黑河村的村民統統陪葬。

……

最開始聽到這個傳聞的那一天,白朮正巧跟着牛家夫婦一塊兒到鎮子上領取官府每隔日例行分發的稀粥,當時跟隨着緩緩往前蠕動的隊伍,站在擠擠攘攘的人群中間的白朮正踮着腳探頭探腦地往前看,在看見一名剛剛領到新粥的年輕女人正小心翼翼對待什麼寶貝似的將捧在手心的那碗“乳白色的白開水”一點點灌進她懷中嬰兒的口中時,她隱約聽見了有人在她背後說到了“牛家”以及“蚌精娘娘轉世”。

等白朮轉過身順着聲音的來源看去時,那個聲音卻立刻消失了。

小姑娘皺起眉,重新轉過身假裝自己什麼都沒有聽見——這個時候,牛家大媽正在她身後抱怨牛大力今個兒出來的水沒帶夠導致她現在口渴得要緊,說完之後,她還伸手拍白朮的背,問她渴不渴。

回過頭看了一眼牛大力那張老實巴交一看就屬欠欺負的可憐臉,白朮沒說話,只是息事寧人地笑着搖搖頭。

別看牛家大媽這會兒什麼事都緊着她的“寶貝兒子”,事實上在這之前的幾天裏,這女人始終對白朮保持着一股不冷不熱的生疏勁兒——白朮知道,牛家大媽是在怪她慫恿李家嬸嬸將自己的孩子入土為安,但是孩子終究是李家嬸嬸生的,雖然這會兒大家對於新生嬰兒顯然有另外一種身份的看法,但當媽的還是最有話語權——

李家嬸嬸說她生下來的是人,那他就是人,而不是隨便誰的碗裏的一塊能用來果腹的食物。

所以李家嬸嬸做出的決定,雖然牛家大媽心有怨言,卻還真的沒資格說什麼。

牛家大媽雖然氣自己這糊塗蛋兒子真糟蹋了好東西,但是牛狗娃終究還是她自己懷胎十月生下來的一塊肉,換位思考,如果讓她把牛狗娃放鍋子裏煮熟了,她恐怕也是再餓也吞不下那一口的……這麼想着,牛家大媽心裏的氣就消去了一些,又過了幾天後,牛家大媽在某一次做自我說服工作中時猛然想起那天李家嬸嬸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連着對自家狗娃說了十幾次謝謝那場景,頓時覺得那場面倒也挺給自己長臉,自我安慰工作這才算是真正生效,連帶着看自家大病一場醒來之後越發少言寡語的“傻兒子”蹲在角落裏啃麩皮餅的模樣也跟着順眼了不少,一系列種種事件導致牛家大媽的思想開始往另一個極端的方向走,於是,沒用幾天後,牛家大媽和李家嬸嬸最喜歡的話題從“狗娃真是犯了渾病”的模式變成了第二種模式:俺兒心善,引着俺們往善的路上走呢,那是菩薩轉世。

白朮最初聽到牛家大媽這說話的時候那是相當無語,一個激動差點兒被硬邦邦的麩皮餅磕缺了牙,疼痛之間她一連翻了好幾個大白眼。

牛家的內部戰爭至此才算偃旗息鼓。

於是這一天天還沒亮,白朮就被她這個便宜老娘從床上面拎了起來,在牛家大媽不乾不淨的謾罵聲中她睡眼惺忪地用帶着土腥味兒的水洗漱了一番,這才從便宜老爹牛大力的嘴巴里得知,今天牛家夫婦準備帶她到鎮子上取隔日例行發放的賑災粥。

牛銀花留下來負責看家。

等牛家剩下的三人拖拖拉拉終於出了院門的時候,小小的鄉間土坡路上已經相當熱鬧了起來,每家每戶似乎都趕在這個時候出門準備到鎮子上去——白朮看見一些人手上還拿着元寶蠟燭,問牛家大媽今個兒什麼節日需要祭祀,牛家大媽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見詢問無果白朮也不再糾纏。

順着人群,牛家三人幾乎沒有什麼懸念地他們來到了發放賑災粥的地方,遠遠地白朮便看見了官府衙門的氣派大門,在那大門的門口擺着兩巨大的木桶,身穿衙門小廝衣服的官家人吆喝着維護秩序看管着排着長長的等待領粥的隊伍。

人一多聚在一起,等待無聊的時間,大家便忍不住開始七嘴八舌地說一些閑話。

牛家大媽最開始完全沉浸在對牛大力的各種嫌棄工作中難以自拔,直到她決定稍作中場休息終於安靜下來,這才感覺到周圍的人好像正在對他們一家人指指點點——牛家大媽莫名其妙,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沉默地聽了一會兒后又隱隱約約聽見有什麼人在叨咕他們老牛家裏有“蚌精娘娘”……

——換了別人可能也就假裝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看見矇混過去領了粥就走了,可惜牛家大媽偏生是個潑辣的性格,平生最恨被人在背後戳脊樑,於是,牛家大媽就像是被點燃的炮仗,轟地一聲炸開了鍋!

還沒等牛大力和白朮來得及摁住她,這位中年婦女已經撈袖子將距離她最近的那個瘦得像是火柴似的小老頭一把拎了過來,橫眉豎眼地嚷嚷:“你說誰蚌精娘娘?!”

那嘴碎的小老頭被她這舉動嚇了個夠嗆,張口就想說“我看你就挺像”,想了想自己還狗屁沒說呢就被拎着脖子了,這要是說了還不被這潑婦揍死,於是死死地閉上了嘴,硬着頭皮厚着老臉,假裝滿不在乎地上下掃了牛家大媽一眼后,他“啐”了一聲:“真有臉問,衝著我一個老頭子發什麼假老虎威風,有本事你倒是跟鄉親們瞪眼去!”

——牛家大媽當然有這個本事。

作為自家“牛狗娃”的頭號腦殘粉,她完全有“誰折了俺家狗娃的翅膀,老娘定廢了他整個凌霄殿”的駕駛——

於是她毫不猶豫就爆發了母愛的小宇宙,現場在眾目睽睽之下開啟“與全世界為敵”模式,愣是將好好的一個施粥現場弄了個雞飛狗跳,直到衙門不得不派人將她拿下捆結實了扔一邊,人群已經亂糟糟地亂成了一團——牛家大媽身上的衣服又多了幾個巨大破洞臉上多了幾條紅紅的抓痕,而相對應的,幾名“謠言”主力軍婦女也是披頭散髮,氣喘吁吁,瞪着牛家大媽雙眼放射出餓狼似的光。

與此同時,她們的嘴巴也還沒閑下來。

悍婦甲:“你家孩子就是妖怪,蚌精娘娘!是龍王爺派來餓死我們的!”

牛家大媽:“放你娘的大狗屁,拉屎不出賴地硬,你餓肚子關俺孩子屁事!”

悍婦甲:“別不承認,那是皇宮來的術士大老爺親自發話!還能有假?別以為咱們不知道,那天李家媳婦生孩子是不是你們攔在門口不讓進?你就說是不是?!”

牛家大媽:“老李就生了那一個兒子,俺們不幫攔着還能讓你衝進去吃了不成?啥你都吃,也不怕吃撐了!”

悍婦甲:“你——周春花,你不要臉!”

牛家大媽:“孫桂花,你臉比屁股大。”

白朮:“……”

你來我往的吵架之間,白朮終於從無數新鮮詞彙的謾罵聲里提取了一點兒有用的元素——這比前段時間從那些窮酸書生嘴巴里掏出點有用信息難度要大得多,你得自動屏蔽掉無數“你娘”“你大爺”“你祖宗”等一系列家屬稱謂用詞以及“豬”“牛”“狗”“猴子”等又一些列無辜躺槍動物名詞,然後再從十句口水話里,提取出半句有用的信息。

半個時辰之後,白朮將整個事件的過程經過完整地還原了出來。

這件事要說起來,源頭還得追溯到那天在大黑河邊白朮遇見的那伙自稱是皇宮裏出來的厭勝術傳人的大騙子身上。

在白朮被牛家夫婦強行拉走給人燒水接生之後,那下巴長了一顆黑毛痣的白鹿真人居然真的給自己找到了一個台階下,他先是胡扯了一番自己之所以看得見大黑河上的龍氣,那是因為他道行已經到了家,並謊稱“四術”到了一定境界便融會貫通再也沒有你我之分。

將這個糊弄過去之後,白鹿真人開始裝模作樣地掐指算了起來,算了一會兒,便隨便抓了個村民問這村子是否有規模比較大的廟宇——事實上在那個時候,百姓祈求風調雨順年年豐收,無論是多小的村子都會供着不同的菩薩或者土地神,靠近河海的村莊更多的是供河神龍王爺或者媽祖娘娘,有一座廟那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然而偏生那村民就覺得自己見了活神仙居然連村子裏有廟這事都能知道,連連點頭稱是,並告訴白鹿真人,只不過那廟宇因為災荒早已斷了香火荒廢許久,白鹿真人面上不動聲色,又是一陣掐指狂算,然後斬釘截鐵地告訴在場的鄉親們,黑河村之所謂鬧旱災甚至牽連整個西北地區,問題就出在那座廟宇上。

眾人驚慌之間問白鹿真人究竟怎麼回事,白鹿真人神秘笑笑,這才緩緩道來——

白鹿真人自稱自己已經得了靈通,河神龍王爺通過天耳告訴他,當年有一位了不得的工匠路過黑河村的時候想要在黑河村建一座廟宇,正巧經過大黑河,這名工匠就跟龍王爺商量,能不能借他的水晶宮作為模板,照着那水晶宮的模樣在黑河村建一座龍王爺廟,工匠承諾三日之內必定原樣歸還,並在龍王爺廟建立之後讓村民香火不斷,年年供奉。

這年頭大多數民間神祗靠得便是民間香火得以逐漸壯大本身,龍王爺一聽也交易也還划算便答應了那名工匠,連夜派蝦兵蟹將將水晶宮搬到了岸上讓工匠參考,並且還派了自己的兒子小白龍一塊作為監工來到岸上,說動工便動工,工匠找來了一伙人連夜開始照着水晶宮的模樣修建了起來。

然而沒想到的是,修建廟宇比想像中的更加麻煩許多,三天之後,眼瞧着歸還的期限即將到達,說好的龍王爺廟卻還只是剛剛建好了一座後院,工匠費盡口舌勸說那作為監工的白龍太子將水晶宮留在人間直到最後一秒,白龍太子心軟答應了他,便俯身與房梁之上安靜等待約定時間最後一刻到來將水晶宮搬回大黑河底。

然而沒想到的是,第三天,太陽卻比平日早一刻鐘升起,那太陽極為猛烈,將俯身於房梁之上的白龍太子一下曬死,連帶着蝦兵蟹將也成了毫無生氣的石頭,水晶宮在頃刻之間也變了樣不再富麗堂皇而變成了一座普通的廟宇——那工匠一見,知道自己闖了大禍,在龍王爺找上門之前就連滾帶爬地逃走了。

而這工匠不知道的是,在天亮之前,左等右等也等不到自己兒子的龍王妻妾蚌精娘娘也沒能坐住,早早便上了岸要找自己的兒子——卻沒想到兒子沒找到,卻因為自己道行不夠在人間迷了路甚至是被困在人間凡人的身體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後來天一亮,龍王爺見約定的時間已到,不僅借出去的水晶宮沒要回來,就連自己的龍太子也不知所終,而除去尋找龍太子的愛妾也沒有回來,心有不安之餘便親自來到岸邊一看,眼前的景象讓他肝腸寸裂,暴怒之下找不到發泄對象,便將所有的怒火都發泄在了黑河村的村民身上,到了玉皇大帝面前上奏,將自己的苦情訴說了一番后,被玉皇大帝允許五月天開始連續十二個月滴雨不下以示天威。

除非黑河村的村民將那水晶宮變成的龍王廟翻新供奉起來,而且還要將他的妻妾蚌精娘娘完整歸還,這場天災才有可能提前結束。

以上,說罷故事,白鹿真人帶着一群人浩浩蕩蕩來到了早已被荒廢的廟宇,只見那房梁之上果然有龍鱗狀的瓦片,屋頂四角也有龍頭狀雕刻物,村民們自然以為這就是“龍太子”屍體化作而成,一時間紛紛信了白鹿真人的話,那龍王廟當天晚上就被重新供上了新蠟燭和紙錢。

做到了第一條之後,村民們開始瘋了似的尋找被蚌精娘娘附身的那個人。

當天晚上還沒多少動靜。

第二天天一亮,大黑河邊挑水回來的村民不知道怎麼就突然統一了口徑,說他們要找的人就在村尾牛家,說起來這說法到底是從誰嘴巴里傳出來的,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是一口咬定,蚌精娘娘肯定就是老牛家。

於是就有了最開始的那些傳聞。

這就解釋了為什麼今天出門的時候,白朮看見一些人拿着元寶蠟燭,那些東西不是要做什麼祭祀,完全就是為了去供龍王廟的香火的。

而現在,這些瘋子似的古代人,正企圖從她或者她的這便宜爹媽便宜妹妹裏面選一個,怒沉河底,然後坐等傳說中龍王爺息怒,法外開恩天降大雨。

——至於那傳出傳聞的人究竟是誰,一聯想到那天晚上被她一巴掌扇掉兩顆大牙、臨滾爬走之前還放下狠話讓她“走着瞧”的中年婦女,這會兒白朮那真是用她那一馬平川完全沒貨的胸都能猜到答案了。

聽完這些婦女的一系列荒謬話,此時,白朮心中草泥馬狂奔將那伙害人不淺的大騙子祖宗十八代問候了個遍,表面上卻只是淡定勾起唇,露出了個標準的雪姨臉,眉頭一挑淡淡道:“都說完了?嘖嘖,還真是唱得一出好戲。”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原來你不是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都市青春 原來你不是
上一章下一章

第七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