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對於二十一世紀的絕大多數人來說,每一天的日落之時才算得是一天真正開始。

終於結束了白日裏一天的忙碌,拖着疲憊的身軀離開上課與上班這樣必須把時間交給外人的社交活動,人們從四面八方穿過擁擠的城市與喧鬧的街道,萬家燈火於黑夜之中亮起,新聞聯播熟悉的開頭主題曲總是伴隨着晚餐上桌,而晚餐過後,或者一家人團坐在沙發前看一會兒電視,或者打開電腦上上網看看電影玩玩遊戲,又或者出門跟朋友開始一晚上的夜生活——當夜幕降臨,豐富的夜生活讓本來就不同的人這才終於顯示出作為獨立生物體彼此的不同來。

然而古代卻截然不同。

古代科學技術落後,沒有電沒有合適的交通工具,雖在這樣簡陋的環境之下,士農工商這方面民生類發展上總是顯露出比現代人更加卓越的智慧,然而在溫飽商城問題的環境下,對於娛樂業這方面人們理所當然便沒有那麼重視了——繁華的城市或許開着酒館賭坊或者妓坊,然而對於普通鄉下這種地方,往往是天一黑就象徵著人們將結束一天裏所有的活動,閉門熄燈上床。

然而這一天卻顯得有所不同。

當火紅的落日徹底沉寂於水面平,夜幕降臨,皎潔的明月掛在天邊,漫天繁星彷彿在顯示着明天必定又是一個艷陽高照的悶熱日子,而此時,這名叫“大黑河”的河岸邊卻亮起了星火點點。

這一天缺乏娛樂的鄉下人難得在天黑之後找到了別的樂趣,家家戶戶的人們聞信相繼而來,都想要親眼一睹傳說中醫、卜、相、巫“四術”的風采——所謂的“四術”無非就是對於那些靠着卜卦、驅邪、算命等職業周遊四方的江湖術士,他們之中有一些混到頭了便成了專門為皇親國戚們服務的公務人員,而混跡於社會底層的還是佔據絕大多數,也就是混個飯錢。

俗話說“一相、二命、三風水、四積陰功、五讀書”,這類迷信事物當然也跟讀書祈求仕途的人們息息相關,於是在來往的人群當中,其中也有不少是讀過書除了關心自己今天吃沒吃飽之外還會抽空關心一下國家大事的士子來湊熱鬧聞風向——現代的人都想着有早一日中個彩票或者遇見個富豪踏入豪門一朝鳳上枝頭變鳳凰,而古人很顯然也有幻想的權利,準確地來說,在可娛樂項目甚少的古代,“幻想”成為廉價又愉快的主要娛樂項目之一,於是這就意味着古代人民的腦洞能力甚至比現代人更加豐富多彩——

譬如,很多讀書人都共同幻想着這麼一個美好的段子:某一天,朝廷命官來飢荒天災之地視察,見民不聊生痛心疾首,痛哭“朝堂無人”過程中卻驚鴻一瞥發現災民中居然有難得的人才也就是幻想者本人,朝廷命官頓時懊惱人世間怎會有如此奇才人兒埋沒於民間,兩人秉燭夜談共同商討,於天明燭滅之前終於商討出良計完美解決天災,兩人執手相望淚眼恨不早年相逢,在飢荒之中促成一段窮酸書生與朝廷命官的美好仕途姻緣,然後……然後幻想者本人就這樣跳過科考免去殿試等一系列麻煩的事情從此一步登天。

…………於是為了那不知道啥時候才會發生的“驚鴻一瞥”,這些窮酸書生永遠走在新聞的第一前線。

所以要說天降大災有什麼人能在這種悲催事兒中找到一點樂趣的,估計也就這些人了,畢竟平常也不太可能會有能讓他們一步登天的朝廷命官跑來這種鳥不拉屎的鄉下地方閑晃……這會兒,白朮知道想要知道些情報恐怕是要從這些人的嘴巴里掏出來,於是抓着牛銀花拚命地擠到幾個正高振闊論的窮酸書生周圍——

周圍的看熱鬧的人擠人,周圍鬧哄哄的,好不容易擠進窮酸書生一干人等的收聽範圍內的時候,白朮覺得自己的臉都快被擠得變形了。

站在旁邊聽了一會兒,這個時候白朮才知道,她穿越來的這個“大商國”在民風文化上更加接近真正歷史上的明朝,在上一代皇帝(封號“天玄”)還在位時,皇家甚至設立有專門的“觀星樓”類占卜部門,然而當這個天玄皇帝老頭子病逝駕崩后,他的兒子天德皇帝上位,一把龍椅還沒坐熱乎就接到觀星樓占星師的來報,說來年西北地區恐生天災。

當皇帝最煩的就是遇見天降大災。

一個處理不好全國經濟整體倒退個三五年那真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兒。

如果發生這種事情,那就等着在位多少年就被人病詬多少年吧——哪怕是之後你將全國經濟從“史前社會”發展到能讓人們駕着馬車飛上月球,也還是會有那麼一些個蛋疼的人跑來你面前啰嗦一番“遙想當年天災皇上您……”諸如此類一系列……

所以在得到了天災預測的最開始,起先這個新皇帝除了不爽之外恐怕還並沒有將這件事放在心上——新君上位,需要忙的重要事情顯然還有其他更多,對於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每一位在任皇帝其實都保持着將信將疑的態度,誰曾想到就在新君上位第二年,大商國西北地區居然真的如同觀星樓占星師所言天降大災,旱地飢荒隨之而來,一時間民不聊生,搞得新上位的天德皇帝措手不及,焦頭爛額夜不能寐。

原本這基本可以算是皇帝早年不把人家占星師放在心上的喜聞樂見——但是在古代嘛,成為了皇帝通常就意味着“你說是錯的就是錯的,你說是對的錯的也是對的”——年輕的天德皇帝惱火之間神邏輯也跟着上來了,某天龍床上噩夢中驚醒睜開眼睛也不知道哪來的靈感就一口咬定這次大災就是觀星樓在觸霉頭不讓他好過,心中有了小九九,於是在西北地區飢荒爆發后便第一時間隨便找了個理由怒封觀星樓——觀星樓一封,連帶着曾經風光一時的“四術”也跟着落寞,一時間很多江湖傳聞中的高人也流入民間,只為討口飯吃。

“四術”本身就有專門的職業劃分,比如占星師和看面相的就不是一掛人,看風水的又和捉鬼驅邪的不吃一家飯,距離白朮最近的那個窮酸書生一號說,如果不是當今聖上怒封觀星樓,他們這輩子也不可能在江湖上看見“南法巫術”。

在大商國,巫蠱之術分為南北兩派,“北法”分支零散尚不成系統,是在江湖之中招搖撞騙的主力軍。相比之下,“南法”就顯得正統許多——畢竟曾經的占星樓這樣的公務員部門絕大部分人出生於“南法”派系,於是這就意味着,在思想多數簡單粗暴的屁民眼裏,“北派”的都是騙子,說什麼都是假的;南派的都是高人,說什麼都是真的。

這一次來到大黑河河邊的便是一夥自稱南法木匠“厭勝術”傳人,一伙人算上幫着扛行李的一共約十來個,帶頭的那個傢伙穿得人模狗樣,年紀看上去五十上下,法令紋很深,臉色蠟黃像是常年縱慾過度,下巴底下有一顆碩大的黑痣,黑痣上面有一根毛,每次他說話的時候,那根毛就生動地跟着上上下下飄來飄去——

白朮十分不尊敬地惡意揣測,這樣標準的長相的人,就差在臉上用硃砂筆寫上“大家好我是死騙子”一行大字。

白朮聽過“厭勝術”,其實這詞語簡單翻譯過來大概意思就是:以詛咒取勝的法術。

最開始精通“厭勝術”的那伙人多以木匠身為示人,他們隱姓埋名混入工匠隊的隊伍之中,收了屋主對家的銀兩負責在建造的過程中動手腳,壞風水埋邪物,鬧得屋主輕則散財免官,重則家破人亡,十分陰損——到了發展後期,厭勝術逐漸發生改變,也有收屋主所託在建築上將房子風水改得聚財聚氣,這便是後來大宅子中重要在特殊位置埋下“鎮宅物”的最初由來。

而在大商國,這伙精通厭勝術的人原本為皇家所用,後來隨着“四術“落寞,這才流入人間。

這夥人帶頭的人讓人們稱呼他為“白鹿真人”,自稱從皇宮中被遣散后欲尋一清凈地了卻餘生,誰知幾經輾轉因為一系列佛曰不可說的機緣巧合他居然來到這害得他丟了飯碗的禍害中心,原本只是純粹路過,卻在路過這大黑河時,看見了江面之上籠罩着一股濃濃的黑氣,白鹿真人說,那便是大黑河的龍王爺的陰鬱之氣,並且從黑氣的濃度來看,龍王大爺怒氣不小。

民靠農耕,農耕靠天靠地,於是這複雜的關係在一系列老實巴交的農民眼中很直接地就完成了等價互換,在他們看來,自己能不能吃飽飯全看老天爺肯不肯給這麼一口飯吃——降雨看龍王爺,土地看土地公,被白鹿真人這麼一說,聯繫這西北突如其來的大旱,一時間黑水河上中下游一系列上萬人一拍腦門心想“可不就是這樣么”,然後就都慌了神。

周圍人鬧哄哄的,人們紛紛竊竊私語心急如焚,不知不覺就把當今聖上應該操的心給順手接了過來,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似的想着該怎麼自救——白朮在旁邊聽着,這才隱約地想起剛才在河裏搓洗之時,確確實實也聽見了那些婦女們八卦到關於“龍王爺發怒”的關鍵詞,原本她還沒怎麼放在心上,現在看來,空穴來風事出有因,原來就是這麼一回事。

而此時此刻,一些中年漢子熱情地圍繞在白鹿真人周圍,滿臉焦急地詢問辦法絲毫不懷疑有他,從他們的表情來看,白朮懷疑哪怕是這位白鹿真人管他們要現在身上穿着的內.褲他們也會毫不猶豫當場就脫。

白朮躲在人群里實在看不下去這夥人坑蒙拐騙,在他們開口要個什麼黃金十萬兩米糧三百斗獅子大開口之前,趁着周圍亂鬨哄熱鬧非凡,自己又夠矮掩藏方便,清了清嗓子,踮起腳尖銳地提高了嗓門用掩飾去了童音的聲音吼了一聲:“龍王爺發不發怒如何息怒,那也都是除祟的師公、師婆們的活兒,有你們厭勝術傳人什麼事兒?”

女人的聲音向來是又尖又銳傳得遠,白朮這麼一嗓子,隔着幾百號人居然也字句不差地準確傳到了白鹿真人那伙人的耳朵里——一時間騷動的人群一下子安靜了下來,人們相互張望着似乎在尋找說出如此驚世駭俗大不敬話的人是誰,可惜這個時候白朮早就秉持着“放一炮就跑”的制勝法則第一時間縮了回去,抓着嚇傻了瞪着眼看着她的牛銀花往人更密集的地方擠,又爬上一個大石頭,站得高望得遠地樂顛顛看熱鬧去了。

視線範圍內,那白鹿真人受了這樣的質疑顯然是下不得檯面,他抬起手捏了捏下巴那顆黑痣上的長毛沒說話,倒是在白鹿真人旁邊一個□□上半身的中年壯漢凶神惡煞,轉過身來便罵:“哪家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們侮辱我家師尊?”

雖是罵得兇狠,但是顯然他不知道自己應該罵誰——而且那張漲得通紅惱羞成怒的嘴臉把站在大石頭上的白朮看得心花怒放,她嗤嗤地悶聲笑着坐等這伙騙子要說什麼才下得台來,轉過頭看見牛銀花一臉隨時準備被嚇尿的驚慌表情看着她,她一頓,伸出手掐了她這便宜妹妹的洗過之後白白凈凈甚是討人喜歡的臉蛋一把,壓低聲音故意虎着臉警告:“你別這麼看着我,生怕別人不知道是我乾的是不是?”

“那、那個道士喚你小娘們呢。”牛銀花憋了半天這才結結巴巴地說。

“他眼瞎唄。”白朮笑了笑,不以為然道,“你看我哪裏像姑娘家了。”

“也是,”牛銀花不疑有他,雙眼一眯笑着地誠懇道,“一般娘子家要像是大哥這般力氣大,可要嚇壞別人的。”

“…………”白朮笑不出來了,鮮血淋淋的膝蓋上又多了一把來自她革命隊友的刀。

而就在這個時候,還沒等白朮看到白鹿真人一伙人的熱鬧,忽然耳朵十分靈地動了動聽見身後人群微微騷動,她稍稍一頓往那騷動方向看去,居然是她的便宜老爹牛大力以及瘋婆子便宜馬牛家大媽匆匆忙忙從人群里擠過來!

牛家大媽一邊擠一邊嘴裏罵罵咧咧東張西望似乎在尋找什麼,牛銀花倒是實在第一時間叫了聲“娘娘”,牛家大媽動作一頓,一雙X射線似的眼睛隔着茫茫人海就衝著白朮他們這邊掃過來,於是在眾目睽睽之下,牛狗娃和他妹妹被父母拎着耳朵從大石頭上拎小雞仔似的拎了下來——

牛家大媽一手叉腰一手拎着牛銀花被捏得通紅的耳朵大媽:“你李叔的婆娘要生了,你說說你在這裏幹什麼!今早出門前我還讓你晚上別亂跑到時候指不定要幫忙——你這個瘋丫頭轉眼就給我忘到了糞溝里,你說要你有什麼用!這機會你當天天都有?要是誤了好事你說我找誰哭去?生你還不如生一坨豬肉!”

牛銀花被捏得哎喲哎喲直叫喚疼,牛大力在旁邊搓手想讓自家婆娘別嚷嚷怪難看的但是又沒勇氣,轉頭一看,卻發現自家那向來不怎麼聰明的“兒子”這會兒獨自站在他們身後,不言不語,大約是大病初癒,一張小臉月光下顯得慘白慘白的,唯獨那雙黑色的瞳眸顯得特別明亮攝人心魄——

牛大力被自家“兒子”這眼神看得一愣,總覺得這眼神像是能把他整個人看透似的,本來就夠心虛的心裏這會兒沒來由地咯噔一下猛地往下沉了沉。

果不其然,還沒往外走幾步,他就聽見他兒子牛狗娃在身後歐陽那脆生生的童音問:“阿爹,李家嬸嬸生孩子,能有咱們家什麼好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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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你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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