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白朮做了一個內容特別猙獰的噩夢。

夢中這一天陽光明媚小風嗖嗖吹得正好。

街道上,有二十七歲的大齡女青年白朮正和她那個恃寵而驕並向來與她水火不容的親妹妹白小婉——而這一刻,人來人往之中,漸漸走出鬧市區的二十七歲大齡女青年和十九歲年輕女大學生正為了下個月的生活費應該給多少而爭執不下,白朮覺得她一個月累死累活才賺三千塊,平常水果都捨不得買新鮮的,憑什麼非得給她白小婉一個月一千五生活費啊。

她那漂亮的親妹妹白小婉哼了聲說:因為我考來一線城市了,所以開銷大。

白朮用鼻孔說:臭德行,你在一線城市吃完我還在一線城市拉屎呢。

親妹妹白小婉提高了聲調又說:咱媽讓你給我一千五一個月你就得給我一千五一個月!

白朮笑得特別淡定,兩個字甩出去:她說你管她要去啊,反正我不給。

在進行這一番沒營養的對話時,姐妹倆正巧經過一個被偷了井蓋的糞坑,白朮話語一落,忽然間感受到了一股來自身側的推力——毫無疑問是走在她身邊的親妹妹推了她一把——於是白朮腳下一滑,還沒來得及和這個地表世界說一聲“回頭見”,就瞬間消失在了地平面上。

那一刻彷彿一切都成了慢動作,她雙腳騰空的時候彷彿看見了驚訝驚恐後悔得意遲疑等一系列複雜的表情在她親妹妹臉上飄過,然後她嗖地一下毫不猶豫地掉進了糞坑裏,小小的圓形糞坑甚至沒給她掙扎的機會,白朮掉進去了,並且直到被詭異的液體淹到了胸口,她也沒聽見她妹妹在外面叫“救命”的聲音。

烈陽高照,周圍的一切彷彿忽然安靜了下來。

叫了整個夏天的蟬鳴成為了唯一的聲音,這個時候,白朮恍恍惚惚唯一想到的居然是:她以為夏天已經結束了,沒想到居然還有蟬叫聲。

人們都以為溺死的人是奮力掙扎過的,但是在這一刻白朮發現很顯然這些人缺乏實際考究,事實上,當她整個人掉進糞坑裏的時候,除了撲鼻而來令她窒息的臭味之外,她整個人都特別安靜,她就眼睜睜地看着糞坑裏深不見底的水一路淹過她的涼鞋她的膝蓋她的褲衩她的腰她的胸口,到脖子的時候,她猛地想起自己應該叫“救命”來着,但是當她想這麼乾的時候,那臭水已經漫到了她的下巴——如果這個時候她張嘴,那泡滿了不明物體的液體就會在下一秒灌進她的嘴巴里。

於是白朮死死地閉上了嘴,安靜沉底。

直到光線消失在她的頭頂,至死至終她都沒能說出一句話來。

第二天報紙頭條:【大齡未嫁女青年被親妹妹推入糞坑,因搶救不夠及時溺糞身亡。】

……

以上。

然後白朮就醒了。

被臭醒的。

醒來的那一秒,她的小心臟還在噗通噗通地跳着,在聽見了周圍動聽的蟬鳴、感受到悶熱到讓人覺得特別親近的溫度時,閉着眼的白朮長長地嘆了口氣,她以為自己逃過一劫並拍了拍胸口正想感慨“還好是噩夢”,卻在這個時候,她小狗似的抽了抽自己的鼻尖,忽然發現哪怕這會兒她醒了,鼻息之間那臭味卻依舊顯得如此清晰立體。

而很顯然,眼下這顯得特別生動的臭味和她噩夢中糞坑那味兒可以說是一模一樣。

意識到哪裏不對路的白朮猛地一下睜開了眼睛——而第一秒映入她眼睛的,不是她租的公寓的淡藍色房頂,也不是醫院那種慘白的顏色,她看見了骯髒的、佈滿了蜘蛛網的破瓦片房頂,房頂房梁老舊不堪,幾個房樑上掛着的空麻袋看上去堆積了不少灰塵早已斑駁泛黃,幾塊瓦片已經損毀脫落,隱隱約約還能看見幾個大破洞似乎被人特意用稻草隨便塞了起來,從另外幾處大概是還沒來得及修補的大破洞外面射入了幾縷大概是屬於陽光的光線。

呈現躺平姿勢的白朮眨了眨眼,有點沒搞明白她這是在哪。

意識到身下的“床”也比她記憶中的堅硬許多,白朮從“床”上爬起來,看了看周圍,沒有電燈,沒有電視,看不見任何屬於現代化文明標誌的物品——整個巴掌大一眼就可以粗略看完的屋子中,一張又臟又破佈滿了成年油污的破爛桌子就是這整個馬棚都不如的屋子裏唯一的傢具,桌子上面的一個樣式十分復古的蠟燭台,以及一個破舊的籮筐,裏面放了一些做到一半的女紅。

白朮愣了愣,光着腳丫子從炕上爬下地,剛邁出一步就頭暈眼花眼前一黑差點一腦袋栽地上去——好在這個時候,從門外面飛進來一個大呼小叫的中年婦女,她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搖搖欲墜的白朮,嘴裏不清不楚地嚎着:俺的兒喲!你這是作了哪門祖奶奶的孽不肯好好休息!

在中年婦女的幫助下,白朮站定了身子,在看清楚了扶住自己的女人的長相時,她終於震驚得完全忘記說了“謝謝”——這女人身上穿着一件已經破爛得幾乎看不清楚原本材料以及顏色的藍色布衣,布衣的下擺扎進腰間的裙子裏,裙子長到直接蓋住了她的雙腳,裙擺下方全是泥土完全看不清原本的模樣……這女人擁有一張蠟黃的臉,一雙渾濁的眼睛,頭髮盤成了個婦女的頭型大概是因為很久沒有洗這會兒油乎乎灰濛濛的,臉上的皺紋里都是黑乎乎的不明污垢……她放在白朮手臂上的手十個手指的指甲不知道多久沒修正過了,長長的指甲里也全是成分不明的黑泥。

此時此刻,她閉着眼拍着大腿還在乾嚎“俺的兒喲”,眼角除了擠下來幾塊污垢之外,沒看見一滴眼淚。

白朮將她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正好奇什麼人會穿得這麼復古,就在這時,一股熟悉的味道再一次撲鼻而來——還是和噩夢中、和她在噩夢中初驚醒時聞到的一樣,那味兒……就像是人沒洗澡夏天大汗在身上自然晒乾又出汗又自然晒乾如此反覆無數次之後產生的奇妙臭味。

白朮的胃部猛地抽了抽,張了張嘴差點沒把早餐吐出來——但是她很快地發現,她的胃部卻只是象徵性地蠕動了下,卻完全沒有感覺到任何的食物殘渣從食道逆襲的跡象。

這種詭異的感覺白朮下意識地皺起眉,她動了動唇:“請問……”

這個中年婦女沒給白朮說話的機會,她抓着白朮來到床邊,一把將她摁回了床上:“狗娃,你昨天就應該好好休息,娘不是告訴你了嗎,天氣太熱了,你就不要跟你妹上山挖山根了,反正也沒多少山根好挖,俺們橫豎都是要死的,死也不能含含糊糊地被曬死才好,官老爺不長眼睛啊,俺狗娃這麼好的孩子,生下來的時候算命先生明明說將來是要當大官的命,結果就這麼折在了飢荒里——”

白朮忍無可忍地一把抓住了猛拍自己大腿乾嚎的中年婦女:“狗娃叫誰呢?”

白朮沒想到的是,她這麼一問,可算是捅了馬蜂窩。

那上一秒還在嚎叫的中年婦女猛地一下閉上了嘴,她轉過頭,呲着那雙令人難以直視的大黃牙,那雙渾濁的眼睛就像是見着了鬼似的瞪着白朮——這比她剛才幹嚎得隨時都要抽過去了似的狠勁兒更加令人覺得可怕,正當白朮莫名其妙的時候,卻被這個老婦女一下子捧住了臉:“狗娃,狗娃!你不要嚇唬娘,俺膽子小——你咋就能不認識俺了呢!我是娘啊狗娃!”

白朮:“…………”

白朮將臉上那粗糙的、一蹭能稀里嘩啦往下泥巴的手拿開。

她從床邊站起來,低下頭看了看自己——和老婦女一樣藍色的、骯髒的大褂,一條髒兮兮的褲衩套在兩條大白腿上,赤着腳,那絕對不屬於她熟悉範圍內的腳上,清晰可見因為長期在粗糙地面赤腳而弄出來的傷痕以及深陷在已經癒合的傷痕里的泥巴,那雙腳坑坑窪窪的,又黑又臟。

白朮試圖讓自己做一個“抬腳動作”的時候,她絕望地看見這隻可怕的腳就真的像她想要做的那樣抬了起來。

雙目發矇地在屋子裏轉了一圈,卻無論如何也沒找着鏡子——最後她踉踉蹌蹌地回到了那個老婦女的跟前,伸出雙手,一把抓住了瞪大眼死死地瞪着她一系列動作滿臉惶恐的中年婦女:“這是什麼時候啊?你是誰?我是誰?”

“……”

中年婦女沒說話。

白朮繃緊了臉。

幾秒之後,中年婦女再次嚎開:“俺這是做了哪門子的孽喲!俺當大官命的兒就給活生生餓成了傻子!;老天爺你開開眼啊,他老娘也不認識了喲!今年是幾個時候也不知道了喲!就連自己是誰都忘記了喲!死鬼老頭你跑哪去了,你老牛家一脈單傳的兒子就成了傻帽了你他媽人在哪喲!!!!”

白朮:“………………這位大媽,您冷靜冷靜?”

中年婦女:“啥?你說啥?俺的兒喲——胡說八道不認識娘了喲——”

白朮:“………………”

幾十分鐘后。

白朮好說好歹,終於把這位大媽給鎮壓了下來,具體方式是,在對方萬分期待的目光中,她叫了這中年婦女一聲:阿娘。

白朮擰開腦袋,默默地在心裏對她那個經常偏心妹妹但是好歹天天洗澡的親娘說了三次“對不住啊媽情勢所逼”……

接下來,從對方夾雜着各種問候天地問候皇帝老子祖宗十八代的謾罵聲中,白朮終於弄明白了一個事實,用一個簡潔又言簡意賅的方式來說就是:她好像穿越了。

具體穿越方式不明(她衷心希望不要是掉進糞坑裏穿過來的)。

她來的這地方是一個叫大商國的國家,不是歷史上的那個商國,這個地方似乎完全獨立地存在於另外一個空間,並不存在於真實歷史上的任何一個時間段內。

在大商國,人們使用的都是帶着一點地方方言味道卻十分接近普通話的語言。

今年是天德二年,全國西北地區正在鬧嚴重的飢荒。

她是“牛”姓農戶家一脈單傳的長子,叫牛狗娃,今年十歲。

有個妹妹(媽的又是妹妹),叫牛銀花,今年七歲。

喔對了,還有還有,牛家位於西北地區。

而且是鬧飢荒鬧得最嚴重的那個縣。

………………挺新鮮的是不是?

她穿越了,並且相比起其他穿越者,她的穿越落地姿勢頗為奇葩,不僅穿成了個男人,而且還是個窮逼,最慘的是她已經三天沒吃東西眼瞧着馬上就要餓死了。

白朮聽着中年婦女絮絮叨叨地說話,當她的話題再一次繞回了“我的兒喲算命的說你是要當大官的命”時,她忽然感覺到了一陣尿意,捂着肚子從床邊站起來不怎麼抱希望的問了句茅房在哪,果然換來了“兒子你果然傻了咱家什麼時候有過那奢侈玩意”的完美回答。

走出了看上去隨時可能塌掉的小破屋,白朮有點兒不好意思穿越來新地方做的第一件事居然就是噓噓,可是人有三急嘛……她在屋檐後面找了個隱蔽的地方,藏好了身子,脫下褲衩,一邊回憶着公園裏的雕像那個裸奔小男孩是怎麼抓着自己小嘰嘰噓噓的正要照葫蘆畫瓢,順手往褲襠底下一抓——

誰知道這一抓,卻讓她猛地一愣。

她發現,自己好像抓了個空。

細長蒼白的指尖在褲襠某處又抓了倆抓。

還是空空如也。

“…………………………”

說好的一脈單傳的長“子”呢?

“子”哪兒了?

“子”的嘰嘰呢?

白朮囧着臉,咬牙一不做二不休猛地拉下自己的褲衩——低下頭她看見在那破爛的布褲下正鬆鬆垮垮地掛在她下半身的一塊泛黃的粗糙襠兜,黑着臉將那檔兜撩起來,當白朮看見了她無比熟悉的、熟悉到整整看了二十七年的器官構造時,她情不自禁地罵了聲“我操”。

這是她穿越以來第一聲不淡定的髒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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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你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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