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七章 捉周(一)
轉眼間,福康長公主府里的嫡長文子快要滿周歲了!
孩子爹安國公世子興沖沖地準備好一大堆物品給愛子捉周,不想一道懿旨一道聖旨先後到了公主府,宣佈阿樾的捉周禮將在宮中舉行。這個消息宛如一盤冷水,兜頭淋在滕祁山頭上,叫他擂胸頓足,憋悶不已。
不過他憋悶的緣由在旁人眼裏卻是無數人窮盡一生都修不來的大福氣。
蓋因他的獨生子滕輝月投了鄭太后與明帝的緣,自出生到周歲,一年中倒有小半年被抱到宮中養着,還是鄭太后和明帝輪流養。鄭太後作為天底下最尊貴的外祖母,含飴弄孫倒還能說得過去,但明帝堂堂一個帝王,也湊熱鬧親自養育自己的外甥,這就大大驚掉所有人的眼珠子了。不單如此,連明帝的嫡長皇子齊明曜都是極喜愛滕輝月的,一反平素的安靜沉穩模樣,一有空閑便圍着小小的滕輝月轉,“阿樾阿樾”叫個沒完。二皇子齊明淵三皇子齊明勇雖然沒有大皇子那麼誇張,但也是眼巴巴的稀罕着滕輝月。四皇子齊明炎年紀尚小,卻和滕輝月一起被太后抱養了三個月,聽說亦相處融洽。
一個不足一歲的嬰兒能得到皇家祖子孫三代的疼愛,實在不得不令人感嘆緣分的奇妙。
但仔細想想又覺得不足為奇。滕輝月的母親是元徵朝最尊貴的公主福惠長公主,自幼被皇室捧在手心長大,父親又是朝中實力最強的保皇派的安國公世子,與明帝交情不淺。有這樣一對父母,滕輝月的身份比一般皇子還要尊貴不少。不少有心人琢磨着,恐怕捉周之後,滕輝月得一個室主的封號是少不了。
滕輝月雖是無關大局的文子之身,可是鄭太后和明帝擺明了態度要寵愛,旁人只有交好沒有得罪的份兒。皇子們年紀尚小不足以洞悉形勢,他們背後的後宮妃嬪、母族卻不是吃素的,自然會耳提面命。可以預見,只要滕輝月日後榮寵依舊,他在宮裏必定是橫着走的主兒。
齊氏皇室對滕輝月的捉周禮十分重視,雖然沒有驚動朝中大臣,但滕輝月三代以內的親人都獲准進宮參加。這些親人不是皇室宗親,就是安國公一系的重臣,分量極足,把滕輝月的地位更加顯了出來。鄭太后與明帝用實際行動宣告對滕輝月的寵愛。
捉周禮當日清晨,福康長公主齊敏並安國公世子抱着滕輝月抵達安國公府,按禮數國公府上下給福康長公主行禮,而後滕祁山一家給老安國公夫人嚴氏、安國公滕海與繼夫人齊珍請安。
老安國公夫人嚴氏現年六十八歲。她與已逝的老安國公初初成婚時掉了一個男胎,之後生了滕海再無所出,一直待滕海如珠似寶。後來月華室主齊澄嫁入國公府,完全佔據了滕海的心思,令滕海死扛着不肯納妾差點絕嗣,嚴氏便對齊澄有了微詞。只是當時有老安國公壓着,齊澄身份高貴,又有福氣很快生下嫡長子,嚴氏不得不把心裏的咕嚕收回去。後來齊澄難產而亡,嚴氏為滕海續娶齊澄的庶妹齊珍,才終於有了吐氣揚眉的機會。畢竟齊澄是皇室親封的室主,才貌過人,又得老安國公讚賞和滕海的鐘情,嚴氏是半分婆婆的架子都拿不起來,自覺過得十分憋屈。她想要一個乖巧恭敬的媳婦兒,可不是一個必須敬着的祖宗。齊珍只是尋常宗室女,沒有封號,又肯對嚴氏伏低做小,自然討得嚴氏歡心。漸漸地,嚴氏便偏心到齊珍及她所出的孩子身上了,對齊澄所出的嫡長子滕祁山沒有一開始那麼待見,並且在齊珍的挑唆下,越來越變本加厲,逼得滕祁山幾乎有家歸不得。安國公有心相護,但夾在母親與兒子之間,左右為難,無法面面俱到,更惹得嚴氏對滕祁山反感,百般阻擾安國公為其請立世子。
嚴氏與齊珍本以為穩操勝券,沒想到時局風雲色變,滕祁山交好的皇幼子齊略順利登基,他本人則不聲不響突然便尚了主,對象還是元徵朝最尊貴的碩果僅存的嫡公主,福康長公主。
嚴氏和齊珍登時傻眼。福康長公主這一尊,可比月華室主更加棘手。滕祁山與公主成婚後,兩人幾次試探都鎩羽而歸,還被公主藉機反將一軍,弄得灰頭土臉。
即使是福康長公主唯一勉強稱得上弱點的“無子”,也隨着滕輝月的出生不攻自破。偏生滕輝月生得像粉團兒似的,卻天生不親近嚴氏和齊珍,嚴氏對他也生不出疼愛之心。國公府的內眷和公主府的關係又更疏遠一層。
嚴氏年紀越大越有些左性,越發不喜有個月華室主為文爹的嫡長孫滕祁山,連帶也不喜繼月華室主之後又壓在她頭上的福康長公主。他們的存在總是無時無刻提醒她低人一等的身份,明明她是國公府的老封君,應該是最大的。
偏偏為著一個小小的抓周禮,累得嚴氏一大清早起來折騰。可是縱有滿腹抱怨,嚴氏也不敢說出口。畢竟天下最尊貴的兩位都為滕輝月勞師動眾,輪不到她這個曾祖母置喙。
——這麼小小的一團,也不怕被這無上的福氣傷着!
老安國公夫人嚴氏心裏腹誹,臉上淡淡的,賞下一套造工精緻的金項圈。
福康長公主齊敏抱着打扮得喜慶可愛的滕輝月接過,然後讓侍女桂月拿着,道:“本宮代阿樾謝過老夫人賞。”
嚴氏“嗯”了一聲,微微塌着的老眼瞥了一下滕輝月頸間流光四溢的項圈。這項圈鑲了色澤瑩潤的暖玉,一看便知不是凡品。想來是宮中之物,今日正是擺現的時候,也難怪看不上她所贈的金項圈。
齊敏對嚴氏的帶了不滿的目光恍若未見,抱着滕輝月轉到安國公面前。
安國公扶須笑道:“今日可是我們小阿樾的好日子,祖父希望小阿樾快快長大,孝敬父母,友愛兄弟。”說罷,賞下一套看不出質地的九連環。
這九連環似金非金,表面雕刻着古樸的花紋,十分精巧漂亮。
坐在安國公身邊的繼夫人齊珍帶着柔美淺笑的臉此刻微微變色,倚在她懷裏的大約三歲的小童泫然若泣,囁嚅道:“那是我的……”
小童眉間帶了一顆硃砂痣,昭示着他文子的身份。他正是齊珍所出的文子,滕祁山最小的同父異母弟,滕祁逸。他是安國公的老來子,又是字輩中唯一要出嫁的文子,自來極得老安國公夫人嚴氏與齊珍的寵愛,連對齊珍不冷不熱的安國公也對他十分疼愛,偶爾會帶在身邊。
日前滕祁逸無意中看到安國公手上的這一套九連環,一眼便喜歡上了,央了安國公給他,可是安國公沒給。於是他就求上了母親齊珍。齊珍想着安國公雖然對她不冷不熱,但該有的體面還是會給,而且以安國公對滕祁逸的寵愛,一套九連環應該不在話下,就答應了滕祁逸會給他。
沒想到安國公會轉手給了滕輝月。
嚴氏也看過去。她認得這九連環是老安國公當年隨高帝征戰時偶得的寶物,當年贈給滕海,道是要當成傳家之寶的,不禁道:“這是滕家的傳家寶物,怎麼能隨手給阿樾?”滕輝月可是會出嫁的文子!
安國公道:“不過是一小童玩意,沒有母親說得那麼嚴重。給阿樾玩正好,他正喜歡這些。”說著,看了滕祁逸一眼。他沒有聽漏幼子的那一句“那是我的”。
滕祁逸對安國公這個父親一向既愛又怕,被這略帶嚴厲的一眼嚇得直往齊珍懷裏縮,又是心虛又是委屈,眼淚在眼眶打轉。
齊珍攬住滕祁逸,擋住安國公的目光,心裏一陣不舒服,覺得安國公實在偏心得厲害。
滕輝月可不管他們幾個之間的氣氛不對,把九連環牢牢抱住,煞有介事地撥弄着,很是感興趣。
環與環之間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音,滕祁逸看着自己心心念念的玩具沒了,終於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嗚嗚,我的!我的……”
嚴氏嚇了一跳:“阿逸怎麼了?”
此時站在一邊的兩個弱冠少年霍地站了起來,神情困惑又急切。他們分別是安國公的次子和三子,滕祁岳和滕祁川。見自己文子弟弟突然大哭,他們都十分吃驚!
齊珍臉色難看,捂住滕祁逸的嘴道:“阿逸乖!雖然是你先看中的,但你父親已經把他給了阿樾。你是阿樾的小文叔,是長輩,要寬宏大量,知道嗎?”
“阿海,九連環是阿逸先看中的?”嚴氏拉下臉問,語氣里的指責味道濃重。
齊珍的話聽得安國公不悅地皺眉:“這本是準備給阿樾的抓周禮物!”
“既然是阿逸先看中,為什麼不先給他?阿樾也不缺這一件玩意兒。”嚴氏道。
如此胡攪蠻纏,安國公不好對母親嚴氏說重話,轉而對齊珍道:“夠了。不過是一件小事,別胡鬧耽誤了進宮的時辰!”
齊珍抿起唇,默然不語。
氣氛一時僵住了。
滕祁山與齊敏夫婦冷眼旁觀,完全不為所動。雖然因為齊敏的緣故,老國公夫人嚴氏與齊珍如今不敢再明目張胆為難滕祁山,但逮着機會總是有意無意噁心他一番。
以滕祁山以往的驕傲,此時恐怕已經把九連環扔回去表示不屑要了。但他與齊敏成婚後琴瑟和諧,性情比以前好了不少。加之他極疼滕輝月,見他喜歡九連環,自顧自地正把玩得高興,哪裏捨得強行奪過來扔出去?
“此九連環如此珍貴,兒子定會囑咐阿樾好好愛惜。”滕祁山慢悠悠打破沉默。
滕輝月聽到自己的名字,抬起頭看了親爹一眼,很給面子地“啊啊”了兩聲。滕祁山頓時笑了。
“兒媳代阿樾謝過父親賞。”齊敏微笑道,定力一流。她還是很給安國公這個公爹面子的。
安國公的臉色和緩下來:“好了,收拾一下進宮吧,別耽誤時辰。”又向嚴氏一禮:“母親,有勞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