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天資過人
北園是整個國公府的主園,是老國公和邱老太君居住的地方。除了主卧所在的持雲院外,還有“歸田居”、“虎嘯廳”、“蛙鳴榭”、“禾風亭”、“雕弓樓”等多處。北園裏甚至辟了幾處菜田,蓋了幾間茅屋,就為了老太太偶爾消遣消遣。
這座信國公府是皇家的宅子,原是前朝王爺的府邸,被修葺后賜了下來。在去掉了一些臣子不能用的違制之處,又改了一些格局后,這座公府依舊是京里屈指可數的豪宅。
持雲院裏也有小書房,不過裏面沒什麼東西。這府里老太太和其他府的老封君都不一樣,是連佛經都不讀的。佛堂佛龕一律沒有。名人字畫也很難找。倒是有一些綉屏什麼的放在書房裏。
所以顧卿坐在軟轎上花了一個鐘頭把北園繞了一圈后,決定就把李銳教課的地方放在東廂的“雕弓樓”里。
“雕弓樓”原本叫“倚畫樓”,老國公嫌這個名字脂粉氣太濃,就給改成了“雕弓樓”。這樓前打開窗戶就是一片荷塘,光線敞亮,寫累了看看遠方,還可以休息休息眼睛,最適合看書習字。
雕弓樓里也有藏書,是老國公當年留下的,多是一些兵書和史書之類。老國公從龍前也只是一個普通的尉官,連媳婦都娶不上,到二十多歲時才娶了邱氏。他能一步步走到高處,和他的勤勉好學是分不開的。
顧卿翻了翻老國公留下的書,裏面夾着一些書籤一樣的紙條,多是一些“蠢如豬狗”或者“非人哉”之類的話,倒引得她笑了幾笑。看來這老國公也是個有趣的人。
再想想老太太記憶里的老國公,渾然就是一個有點學問的老兵痞,粗而不糙,待人直率,善於用人。老國公從年輕到年老都稱不上英俊,卻也是個魁梧的好漢子,也頗有人格魅力。
想一想李茂那四四方方的國字臉,顧卿大概知道李茂像誰了。
花嬤嬤看着邱老太君先是笑了一會兒,後來又拿着老國公的書發獃,使勁咳了咳。待她回過神來,才輕聲地勸解道:
“太夫人,哀思過度有傷身體,您還是來看看準備的字帖和筆墨紙硯合不合適吧。”
“我這不是悲傷,只是有些感慨罷了。”顧卿從善如流的把書放回書櫥里,跟着花嬤嬤去了臨湖的那間臨時書房。
書房裏放着一張雞翅木的書桌,雪白的宣紙被裁好放在一旁,用鎮紙壓着。旁邊還置了一張紫檀案幾,案上擺着各種名人法帖,並幾方寶硯。除了書桌上的筆架以外,案幾筆筒里的筆也插得似樹林一般。
顧卿一看到那筆筒就笑了。
“怎麼弄這麼多隻支筆?”這到底是教她一人習字呢,還是教整個持雲院裏的人寫字啊?從最小號的毛筆到手腕那麼粗的毛筆,居然都有。她不過是想學寫字而已啊!
“老婆子想着多準備點好,有備無患嘛!”負責整理臨時書房的孫嬤嬤笑着接話。
她心裏也是叫苦連天。老太太要跟孫子學寫字,她們都當是老太太無聊,找點樂子,但她們誰也不知道老太太會用哪支筆寫字。
照理說初學寫字的,一般都寫的都是正楷,從羊毫用起就行。羊毫容易濡墨,寫出字來圓潤豐滿,適宜初學者鍛煉功力。等練熟練了,再改用狼毫或者兼毫。
但這個,得銳少爺知道如何教人寫字才行。
孫嬤嬤以前是跟着大少爺李蒙的,後來蒙少爺變成了蒙老爺,她也在二十八歲的時候被配給前院管車馬的李方。成完婚,她就來了老太太院裏當差。孫嬤嬤嫁人之前是在書房裏伺候的,粗通文墨,所以顧卿問過之後,就讓她來準備文房四寶等物。
但她畢竟是奴才,不能越俎代庖的一一提點邱老太君先用什麼筆,後用什麼筆這樣的事,不該她一個奴婢來說。她只能把那幾支的羊毫放在最順手最顯眼的位置,又把其他類型的筆各拿幾隻,放遠一點。
若是太夫人覺得字寫不好是筆的原因,這麼多種筆,也夠她換的了。
孫嬤嬤覺得太夫人學個寫字,自己操碎了心。
李銳這一早上的課上的都是魂不守舍的。
老太太說要跟他學寫字,就一定不是玩笑。昨夜叔父也送了一方上好的松煙墨來,囑咐他在北園裏要好好習字,不要淘氣。
他記得自己小時候也曾被人抱在懷裏誇過字寫得有靈氣,是誰呢?是父親,還是祖父?他也記不清了。
父親在時,他的開蒙先生是父親身在翰林的好友周伯伯。後來周伯伯調去外地為官,父親又過了身,叔父怕他的功課落下,特地請了幾個大儒教他讀書。
那些大儒起先聽說是他是“李葛生”的兒子,各個都答應了下來。可是他們教的東西,他大部分都聽不懂。那時他才四五歲,連訓蒙駢句都沒有讀完,哪裏聽得懂他們的那些“之乎者也”?
沒過多久,先生都紛紛請辭了,他在外面也留下了個“資質駑鈍”的名聲。
後來,他的先生就像流水一樣的換,明明都是一些博學的先生,卻沒有幾個能教滿三個月的。他一本《小學》讀了三年,還是生疏的很,每換一個先生就要從頭教起,他聽得煩了,索性上課就睡覺。
再到後來,連叔父看見他的功課都搖頭嘆氣。
他也覺得很內疚,覺得自己不是讀書的料。不像銘堂弟,先生只是翰林院裏一個編修,可是學問卻很紮實。
好在叔父和嬸母都沒有怨他,還一直安慰他:“我們這樣的人家,不一定非要走科舉這條路,你學問稀疏點沒關係,接人待物上周全些,以後叔父給你疏通疏通,在朝里覓個差事還是沒問題的。退一步說,就算文不成,還可以學武。”
可惜他管不住自己的嘴,一天天的臃腫了起來。這下,連武藝也是學不成了。
他能不在意叔父和嬸母的看法,也可以不在意下人們的議論,卻不能讓祖母失望。祖母被他頂撞到暈厥過去,還願意原諒他。為了他,還苦心的弄出“教學相長”的法子來顧全他的顏面,怎麼也不能讓她失望。
外面都在傳他是要去持雲院,在老太太的督促下學寫字的,只有他知道他是要教會老太太認字。想想自己那篇錯字連篇的《迢迢牽牛星》,他準備下課就回去把三字經、千字文和百家姓給翻出來。
雕弓樓里,一老一少站在書桌前看着孫嬤嬤在一旁磨墨。
李銳從書袋裏拿出一本《三字經》放在書桌上,一本正經地說:“祖母,咱們今天先從三字經學起。您老認得從一到十的數字,也識得百、千、萬,我就不教您數字了。我們先從簡單的學起。”
來了!古代啟蒙必備《三字經》!
顧卿囧囧有神的看着李銳用小胖手艱難的剝開《三字經》的第一頁。書上不知道是沾了水還是什麼其他的東西,書頁都連在了一起。
“我先教您拿筆。”李銳順手拿起了擱筆上的一隻羊毫,遞給邱老太君。
毛筆嘛,雖然沒寫過,怎麼拿還是知道的。顧卿熟練的用大拇指按住筆身,然後中指緊挨着食指勾住筆桿,擺出一副“我很熟練”的樣子。
李銳嘆了口氣。
就知道自己任務艱巨。
他走上前,伸手幫老太太把小指抵住無名指的內下側,教她怎麼用勁。大概過了幾分鐘,顧卿就已經可以像模像樣的拿着筆了。
一個下午,李銳都在教老太太如何執筆,如何運筆。然後開始教她寫“人”、“之”之類的字。李銳在府里府外名聲都不好,都說他是“虎父犬子”,結交的也都是各府的紈絝子弟,個性又驕奢傲慢,不成大器。但他在持雲院裏教邱老太君寫字卻是耐心的很,對如何執筆,如何拆分結構之類的也是說的頭頭是道,這倒是讓老太太身邊的大丫鬟和幾個嬤嬤大吃了一驚。
殊不知,李銳心裏也是吃驚的很。
他發現自己的祖母聰明的緊。無論他教她寫什麼字,一遍就會,而且還能準確的說出這個字的意思。雖然字有些歪歪扭扭的,但字這種東西,只要肯苦練就能寫好。可是記憶力和悟性這種東西可是天生的!
‘祖母生錯了人家,如果要是投生在官宦家庭里,說不定也是一代才女。想不到我父親的天賦不是來自於祖父,而是祖母。果然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說祖母是粗鄙女子的那些狗眼看人低之人,真應該讓他們看看祖母的本事。’
想到這裏,小胖子李銳決定一定要教會祖母識字,讓那些人大吃一驚。
顧卿卻是有些後悔。
她是覺得穿到古代不學會點什麼東西有點可惜,一個老太太撫琴弄蕭的有點奇怪,下棋這種東西又不能一個人來,所以就想學學寫字。可是若是從《三字經》、《千字文》開始,那得學到什麼時候?真的要把所有時間都耗在學那些她原本就認識的字上面?
她還想自殺回去呢!難道就沒有什麼速成的法子?
顧卿隨口問了問李銳,有沒有什麼速成的法子。
誰料李銳還真的仔細想了想。
“若說速成,怕是不成的。不過您可以先從常用字學起。祖母你……”
“喊我奶奶。”嗚嗚嗚嗚,能不能喊她姐姐啊,再不濟,阿姨也成啊!
“是,奶奶你學字極快,要是從常用字開始,確實可以縮短識字的時間。”李銳笑着說,“孫兒晚上回去就給您選一些常用字出來,我們先撿着這些學。等這些你學會了,我們再學別的。”
“真是乖孫子。”顧卿越看這個小胖子越順眼,笑眯眯的誇獎道。“不過不用那麼辛苦,你明天下午在這邊選就是,小孩子不要熬夜,覺睡不夠,不長個子的。”
“孫兒謹記。”李銳感激的躬了躬身,眼眶都熱了。
多好的一個孩子啊,性格還是很軟的嘛,怎麼能讓那對夫妻給養殘了呢?
顧卿準備找花嬤嬤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