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凌孟祈一直將陸明萱一行人送到了城外的十里坡,眼見天已大亮,雖理智不停的告訴他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是時候該回去了,等着自己做的事情還很多,但握着韁繩的手卻自有主張,根本不想調頭回城去。
還是陸明萱強忍離愁與不舍催了他好幾次,陸明芙也在一旁再四保證一定會照顧好陸明萱,請他放心后,他方深深看了陸明萱一眼,調轉馬頭,“駕”的一聲踏上了回城的路。
卻不想他方牽着馬進了阜成門,便被四個身着一色麒麟服的金吾衛給攔住了去路,打頭一個還皮笑肉不笑道:“錦衣衛的凌大人是嗎,皇上有旨,即刻虢奪你正四品同知的官位,打入詔獄等候發落,請罷!”
“什麼時候,錦衣衛的差使輪到金吾衛插手了,幾位莫不是瞎充字號的罷?”與凌孟祈一道的孟行雲立刻還以皮笑肉不笑,說話的同時,眼睛已在不着痕迹的四處逡巡,想看看四周還有沒有其他人埋伏,自己和凌孟祈若是不肯束手就擒的話,勝算能有幾分。
凌孟祈如何不知道孟行雲打的什麼主意,區區四個金吾衛,他要全身而退易如反掌,問題是脫身容易善後難;且他心裏另有打算,是以同知的身份還是以人犯的身份去詔獄於他來說差別並不大,他在詔獄經營了這麼久,安國公等人就算是強龍,尚且一時壓不了他這條地頭蛇,何況他們是龍是蟲,很快便會見分曉了!
“不要衝動,我自有主張。”凌孟祈微動嘴唇,以僅夠彼此聽得見的聲音制止住孟行雲后,才看向方才說話的那個金吾衛道:“你說皇上有旨,不知是白紙黑字下的聖旨,還是口諭?我再怎麼說也是四品大員,你們想要辦我,總要有憑據罷!”
對方立時一臉的不屑:“就憑你區區一個四品同知,皇上要辦你還需下聖旨?口諭足矣,你莫不是想抗旨不成?”
凌孟祈道:“抗旨自然不敢,不過是白問一句罷了,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我這便同你們走便是。”說著將韁繩扔給孟行雲,沖他使了個眼色,讓他立刻離開后,便反客為主,從容不迫的越過那四個金吾衛,逕自往詔獄方向走去。
倒弄得四人怔了一下,隨即才回過神來,忙忙拔腿攆了上去。
彼時太陽已經出來了,依照慣例,乾元殿正殿的早朝早該散了。
但今日的早朝卻一時半會兒且散不了,不為別的,只因大家都沒見到皇上,沒見到皇上也還罷了,皇上再是天子說到底也是凡人之軀,人吃五穀雜糧,又豈能有不生病的?皇上偶爾龍體抱恙,不能上朝也是情理之中之事。
可隨即皇上身邊自來最得用最信任的高公公卻大聲宣讀了三道聖旨,包括‘廢太子慕容恆,賜鴆酒,其妻張氏賜白綾,上下盡誅’、‘首輔張光玉賜死,全家盡誅’、‘昌國公父子賜死,全家盡誅’、‘原金吾衛指揮使施謙下詔獄,由安國公徐晉年暫代金吾衛指揮使一職,兼錦衣衛指揮使’、‘立皇長子慕容恪為太子,七日後舉行禪位大典’……哪一件事單獨擰出來都足以震驚朝野,讓人膽戰心驚,何況如今這麼多件事還全部趕到了一塊兒!
滿朝文武瞬間噤若寒蟬,尤其是在聽高玉旺尖着嗓子說完:“四更時分,庶人慕容恆,罪人張光玉、賀昭賀知行父子俱已伏誅!”后,不論是昨兒夜裏便約莫知道京城即將大變天的人,還是什麼都一無所知,直至方才聽完聖旨才約莫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的人,均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大皇子在丹陛之上居高臨下的將文武百官的反應看在眼裏,眼裏的自得瞬間滿得要溢出來,他就說這天下哪有真正不怕死的人,早知今日,他一早就不該對這些人這麼客氣!
徐晉年站得離大皇子最近,自然將他的得意洋洋都盡收眼底,不由暗自罵道,真是蠢貨一個,這時候你不是該擺出一副痛心疾首,受之有愧的樣子來嗎,這般喜形於色,連表面功夫都懶得做,是巴不得人人都知道你這太子之位得到的不光彩嗎?
可眾目睽睽之下,他也不好勸大皇子,只得以眼神示意他,別太得意忘形了,畢竟如今他還只是太子,還沒有真正坐上那個至高無上的位子。
好在大皇子到底還沒蠢到不可救藥的地步,接收到徐晉年的臉色,他心裏一激靈,立時便換上了一臉的痛心疾首,道:“父皇向來對庶人慕容恆寄予厚望,排除萬難也要立他為太子,誰知道他卻不知足,竟連多等些時日都等不得,做出殺父弒君之事,實在罪大惡極。孤自知愚鈍,不堪大任,可眼下父皇病倒,孤少不得也只能站出來勉力為父皇分憂了,還請眾位臣工如輔佐效忠父皇一般,輔佐效忠於孤,君臣同心,讓大周江山永繼,千秋萬代!”
這番話倒還算說得可圈可點,徐晉年心裏暗暗滿意,第一個跪下山呼起來:“臣誓死效忠皇上與太子殿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太子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急於將大皇子的太子之位正式定下來,如此接下來幾日再發生變故的可能性也將小得多。
見安國公先跪下了,人群里陸陸續續也有人跪下了,以以前便追隨安國公,之後被皇上打壓得在朝堂幾乎連立足之地都沒有的十來名臣工為主,本來他們都已做好最壞的打算,很快皇上就該收拾到他們頭上,雖不至於殺他們的頭,至少也要將他們舉家流放的準備了,卻沒想到峰迴路轉,天上忽然就掉下來這麼大一塊餡餅砸中了他們!
還有就是少數從來不拉幫結派的中立派,反正誰當太子於他們來說都沒太大區別。
只可惜這一部分人畢竟只是少數,更多的臣工仍是站着,雖不敢直言質疑大皇子的太子之位來得名不正言不順,反抗的態度卻十分明顯。
大皇子見狀,一雙因常年沉溺於酒色,又被磨光了鬥志,早浮腫渾濁不堪的眼睛裏霎時滿是戾色,目光在人群里逡巡了一圈,最後落在了陸文廷的身上,打算拿自己的大舅子開刀,以殺雞給猴看,反正他早對定國公府的所有人都恨之入骨了。
徐晉年到底更老辣些,知道眼下不是一味逞兇鬥狠的時候,因忙嚴厲的看了大皇子一眼,然後又看了高玉旺一眼,示意高玉旺也跪下參拜太子,讓那些不服氣的臣工們知道,立大皇子為太子,真是聖意。
高玉旺無奈,只得跟着跪下了,山呼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太子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這下文武百官跪下的人就有一大半了,畢竟高玉旺不管是出於自己的本意還是身不由己,他的態度的確很多時候代表的便是皇上的態度,或者說他的處境也代表着皇上現下的處境,識時務者為俊傑,他們千里做官,為的是讓自己和家小的日子更好,不是為了白白送命的!
大皇子眼裏就又有了得色,尤其是在看到端王也在跪下的人們當中后。
他清了清嗓子,正要說話,站着的臣工里就有一個人站了出來,高聲說道:“微臣啟奏,求見皇上!”
大皇子面露慍色,想斥責說話的人,一時又想不到對方是誰,徐晉年見狀,忙說道:“何大人方才沒聽見嗎,皇上氣急攻心,龍體抱恙,如今正在皇後娘娘的鳳儀殿將息,何大人若是有事啟奏,可先遞奏摺,待御筆硃批!”
一邊說,一邊已將何大人恨了個臭死,敢壞本國公的大事,看事後本國公怎麼收拾你!
何大人卻昂然不懼道:“聖上昨日還龍行虎步,如何短短一夜便病重至廝,連床都不下來?偏又在這個當口上,朝中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旁的變化也還罷了,太子卻是國之根本,不親耳聽到皇上金口冊封大皇子,請恕微臣不服!”
“大膽!”一語未了,大皇子已怒聲喝道:“你這是在質疑孤這個太子來得不光彩嗎?”
何大人夷然道:“臣可沒說過這樣的話,是大皇子自己說的!”
“你!”大皇子一時語塞,鐵青着臉竟不知道該如何反駁何大人才好。
徐晉年氣得夠嗆,暗罵這才真是百無一用,旁的事幫不上忙也就罷了,如今竟連吵架也吵不過別人……只得自己出馬,似笑非笑道:“聽何大人的意思,竟是視皇上的聖旨若無物,定要親耳聽到皇上說話,才肯相信聖旨乃是出於聖意了?那本國公可以代你向太子殿下求情,容你親自面聖,只是若龍體因此有個什麼好歹,那責任就不是何大人你區區一個侍郎擔當得起的了!”
何大人聞言,先是面露猶豫之色,但很快那猶豫便或作了毅然,朗聲道:“臣一片忠君之心日月可鑒天地可表,今日也不過是想求一個口服心服,若聖躬真因臣執意求見有個好歹,只要能求得一個明白,臣死而無怨!”
這話說得鏗鏘激昂,令聽者是熱血澎湃,當下便又有四五個臣工站了出來,齊聲道:“我等請求與何大人同往面聖,只要能求得一個明白,死而無怨!”
這下不止大皇子光火,徐晉年也忍不住火大起來,這些可惡的文官,就愛認準了死理不放,若不是礙於眾目睽睽之下,他早讓人將他們拖出去砍了,又何須在這裏與他們廢話?
可何大人等人的要求合情合理,他一時也再找不到話來反駁,只得拿眼看高玉旺,令高玉旺去應付他們。
高玉旺只得道:“皇上登基至今十六餘載,自來勤政愛民,除非病得真起不來床,眾位大人何曾見皇上缺席過早朝?今日不出席,自是龍體實在不能支應了,畢竟皇上再聖明,首先也是一位父親,庶人慕容恆做出殺父弒君的事,皇上又豈能不生氣傷心?何大人為人臣者,對皇上卻連最基本的體諒都沒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到底將皇上至於何處,又將天家威嚴至於何處!”
高玉旺這番話實在說得漂亮,以致何大人半晌方勉強擠出了一句:“臣自然是將皇上放在心上,臣所求的,也不過就是一個明白而已……”
“何大人到底想求一個怎樣的明白,難道事情還不夠明白嗎?”話沒說完,已被徐晉年冷哼着打斷,“何大人這般僭越罔上,詰語厲聲於朝堂之上也就罷了,還一再的為難皇上的貼身內侍,分明就是沒把皇上放在眼裏,還敢說將皇上放在心上,如此口不對心,該當何罪!”
何大人滿臉的氣憤,正要再說,一直沒開口的端王忽然說道:“皇兄,何元信僭越罔上,依臣弟說,很該摘了他的花翎頂戴,以儆效尤的!”
大皇子就笑了起來,“三弟所言甚是,來人哪,摘去何元信的花翎頂戴,打入天牢,等候發落!”
便有兩個金吾衛應聲進來,將何元信押了出去,何元信自然不服,掙扎着大叫起來:“臣不服,太子之尊,乃國之根本,如何能輕言廢立?首輔府與昌國公府幾百條人命,又怎能如此草菅?大皇子與安國公想效曹孟德挾天下以令諸侯,臣第一個就不服……”
說著,聲音忽然戛然而止,當是被人拿什麼堵住了嘴巴,但他方才說的話,卻如本已發了芽的種子被灑進了肥沃的土壤里,很快便長成了一棵參天大樹,枝繁葉茂的再也根除不去。
大皇子與徐晉年都有些氣急敗壞,可現下若是再傳令殺了何元信,反倒有欲蓋彌彰之嫌,舅甥二人只得當沒聽見這番話一般,大皇子因吩咐高玉旺:“問問臣工們可還有本要奏,有本即奏,無本退朝!”
高玉旺應了,正要唱喝,端王已先笑道:“論理父皇病重,臣弟不該前去打擾的,但父母生病時做子女的侍疾於床前也是本分,不知皇兄可介意讓臣弟去鳳儀殿探望父皇,再給母后也請個安?”
大皇子自覺才承了端王一個不大不小的情,拒絕的話便不好說出口了,但他再蠢也知道眼下皇上的樣子絕不能讓任何其他的人瞧見,因一臉為難的道:“孤自然是不介意的,可太醫說了,父皇眼下只宜靜養,要不,等過幾日父皇龍體有了起色,三弟再去探望不遲?”
端王聞言,立時一臉的落寞:“臣弟只是想略盡孝心而已,既然皇兄說父皇只宜靜養,那臣弟就幾日待父皇龍體有所好轉后,再去探望罷。”一邊說,一邊趁眾人不注意,向自己的人使了個眼色。
便有臣工用不大不小的聲音嘀咕道:“不讓臣工們見皇上也就罷了,如今端王殿下請求見父皇,竟也不準,看來方才何大人那句‘挾天下以令諸侯’,並不是空穴來風啊!”
又有人附和道:“皇上有多器重廢太子人盡皆知,怎麼可能一夜之間說廢就廢,即便廢太子真做了殺父弒君之事,皇上也未必就會取其性命,至多圈禁終身罷了……說殺就殺,倒像是急於殺人滅口,死無對證一般!”
更有人叫道:“臣等誓死請求面聖,只要能面聖,丟官下獄甚至身首異處都在所不惜!”
漸漸十幾個聲音彙集成了一個聲音,雖論人數只佔滿朝文武的十中之一,卻讓大皇子與徐晉年面色大變,束手無策。
在滿殿越來越緊張的氛圍當中,一個尖細的聲音忽然高叫道:“太後娘娘駕到——”
文武百官忙應聲回頭望去,果然就見一身大紅九鳳歸儀朝服的羅太后扶着個內侍,被簇擁着緩緩走進了殿中,雖面色稍顯蒼白,人也稍顯憔悴,卻不失威儀與氣度。
“參見太後娘娘!”文武百官忙紛紛拜了下去。
羅太后並不叫文武百官起來,只朗聲道:“哀家一介女流,本不該擾亂朝綱的,但哀家既忝為皇太后,尚為母儀天下,那維護君上便是哀家義不容辭之任!哀家方才在後宮都聽說了,文武百官都質疑皇上的聖旨,不服恪兒這個新晉的太子,誓死也要請求面聖,哀家如今也不想多說,只想問文武百官一句話,你們這樣僭越罔上,當真是出於一片公心,還是出於自己見不得光的私心?”
頓了頓,“哀家也不想理會你們到底是出於公心還是私心了,如今哀家就站在哪裏,哪些人不服氣恪兒,仍堅持要面聖的,大可站出來,哀家親自領着你們去面聖,哀家倒要看看,面聖之後,皇上到底還容得下容不下你們這群僭越罔上之輩!”
方才還叫囂着誓死面聖的十幾個臣工便再叫不出來了,大皇子與安國公還可能挾天子以令諸侯,太後娘娘卻是皇上的親娘,怎麼可能也做出這樣的事?便是太後娘娘也受了脅迫,只要他們沒有真憑實據,那大皇子便占足了大義,他們能奈他何,指不定反先將自己陪了進去!
一場近乎於鬧劇的大朝會至此方算是接近尾聲了,滿朝文武不管是真心悅誠服,還是迫於形勢不得已為之,最終到底還是對着大皇子行了三跪九叩大禮,認了其為大周新的儲君。
新科太子慕容恪難免喜形於色,他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再坐上這個位子了,卻沒想到,人定勝天,該是他的,終究還是回到了他手上。
因此一回到鳳儀殿,聽得徐皇后還在配殿休息,他便興沖沖的往配殿去了,既是為向母親證明自己沒她素日罵的那般沒用,想一雪前恥,也是為了與母親一塊兒分享自己的喜悅。
徐晉年卻叫了陸明鳳至外面的蕪廊說話:“……方才是大皇子妃,哦不,如今臣該叫太子妃了,是太子妃及時將太后弄去乾元殿的?幸好太子妃當機立斷,不然指不定這會兒我們都還在跟那群討厭的蒼蠅歪纏。”
陸明鳳笑道:“什麼太子妃,若不是舅舅,太子殿下又豈能夢想成真,我又豈能夫榮妻貴跟着成為太子妃?舅舅的大恩大德,別人如何我不知道,反正我是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只我終究只是一介女流,等婉妹妹順利生下孩子后,我要倚仗舅舅的地方只怕還多着呢,還請舅舅屆時一定要能者多勞才是。”
她口中的‘婉妹妹’就是徐家送去大皇子府的兩個旁支姑娘其中的一個。
至於方才及時將羅太后弄去乾元殿坐鎮,自然也是她的手筆,指望徐皇后,早前沒準兒還能指望得上,如今她既受了傷,精神不濟,又因恨了多年的人終於落入了她手裏,以為自此高枕無憂,警覺心與應變能力都銳減,若真事事都指着她,沒準兒什麼時候他們便前功盡棄了,那才真是悔之晚矣!
徐晉年也笑:“良禽擇木而棲,太子妃但有吩咐,臣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心裏卻在冷笑,這麼野心勃勃又心計重重的人,他與她合作,豈不是擺明了是與虎謀皮嗎,他才沒那麼傻,不過一開始少不得要與她合作,且虛與委蛇着罷。
陸明鳳眼裏就飛快閃過一抹得色,但轉瞬已一臉的肅色,低聲道:“我聽說方才牽頭反對太子殿下的人是兵部一個姓何的侍郎?不知舅舅可曾想過,或許姓何的不是出自自己的本意,而是受人指使的呢?畢竟衛大將軍手握大周一半以上的兵權這麼多年,門人故吏一定少不了,我們可不能辛苦一場,到頭來卻白為他人做了嫁衣啊!”
徐晉年聞言,噝的一聲,也嚴肅起來:“太子妃不說臣還不覺得,您一說臣便想起,方才說話的人,好像多多少少都能與端王扯上點關係……看來少不得要請太後下一道懿旨,讓端王妃帶著兒女進宮來侍疾了,整好端王想一盡孝心,那我們便成全了他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