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黃雀在後
“大爺,老太太已經去了……”春華嬤嬤未語淚先流,哽咽得句不成句,調不成調的。
差點兒讓凌孟祈以為是自己的耳朵聽錯了,下意識問了一句:“什麼?”話已出口了,見春華嬤嬤已是泣不成聲,方反應過來自己並沒有聽錯,凌老太太是真的已經去了。
他心裏霎時有如打翻了五味瓶,酸苦麻辣種種滋味兒齊齊湧上心頭,只惟獨沒有甜,不過內心深處又有幾分不容他否定的如釋重負……這樣也挺好,至少凌老太太死得較為體面,不用在死前受盡折磨,他也不用再兩難。
話說回來,方才他出來之前,心裏不是早已隱隱猜到凌老太太十有八九會走上這一條路嗎,為什麼這會兒他心裏會這般難受呢?
沉默了好半晌,凌孟祈才艱難的出聲打斷了春華嬤嬤的哭泣:“老太太是怎麼去的?臨終前可有什麼話留下?”
春華嬤嬤見問,抽泣了一聲,才哽聲道:“老太太……她是吞金而亡的,臨終前交代我轉告大爺,如果有可能,希望大爺能將她的屍身運回臨州,與老太爺葬在一起,明兒老爺遇難時,若有可能,也希望大爺能將老爺的屍身運回臨州去,好歹別叫他曝屍荒野,做個孤魂野鬼……若兩件事大爺都不想去做,或是實在辦不到,那就別為難大爺了,橫豎人死如燈滅,自然是活着的人更重要。”
凌孟祈聞言,未置可否,只沉聲問道:“還有嗎?”
春華嬤嬤抿了抿唇,繼續道:“老太太還說,這輩子是凌家、是她和老爺對不起您,若來世您還願意做她的孫子,她一定好生補償你,再不讓您像今生似的,有親人還不如沒有的好,您也不必為她的死感到良心過意不去什麼的,覺得是您逼死了她,她知道您也是身不由己,就跟凌家因為盧……因為令堂種種不待見您一樣,只怕那一位心裏也不待見您,您能走到今日不容易,這件事是她如今唯一能為您做的了,她心甘情願,她去了那邊后,也會保佑您和夫人平平安安,和和美美一輩子的。”
頓了頓,“再就是,托您下次見了令堂時,轉告令堂一句話,她活着時奈何不得她,只有去到十殿閻羅前等着她了,等着看她落得怎樣的下場,等着她也去到閻羅殿後,親眼看着她是如何被閻王爺下令上刀山下油鍋,永世不得超生的!”
凌老太太臨終對那個女人的詛咒他不想管也管不了,且不管她就這樣結果了自己更多是為了不讓自己臨終受辱,還是真為了他,他都感她的這份情。
凌孟祈因沉聲與春華嬤嬤道:“雖說如今老太太已經去了,她的屍身我卻必須先帶回京城去,至於帶回京城去後會如何,我如今還說不好,我只能說,我會竭盡所能實現她的遺願,讓她落葉歸根,與凌老太爺合葬的。”
春華嬤嬤見他只說會儘力讓凌老太太落葉歸根,卻沒說屆時會不會為凌思齊收拾,又會不會將凌老太太的話帶給羅貴妃,想起凌老太太的死不瞑目,很想提醒凌孟祈一句,至少得到他一個明確答覆的。
但思及凌思齊的所作所為,再思及羅貴妃如今的地位,提醒的話到底還是沒說出口,只哽聲道:“才我已簡單的為老太太妝裹過了,大爺要進去見老太太最後一面,送她老人家最後一程嗎?”
凌孟祈沉默了片刻,才道:“自然是要進去的,還請嬤嬤帶路。”
春華嬤嬤便拭了淚,引着凌孟祈進了屋子。
果見凌老太太已簡單的拾掇過了,正一動不動的躺在床上,花白的頭髮梳得整整齊齊,用兩根金簪綰了塊鴉青色的大方手帕在頭上,襯身的是白綾小襖,下面是白綢裙子,外面還罩了件大紅妝花的通袖襖,顏色也洗得微微有些發白,臉色則更白,還有一些浮腫,其上殘留着死前掙扎過的痛苦表情。
凌孟祈在錦衣衛待得久了,自然一眼便能看出凌老太太的確是吞金而亡的,也不難想像到她臨死前是何等的痛苦,可自己就在一牆之隔的院子裏,卻沒聽見她發生任何聲音,也沒有聽見春華嬤嬤發生任何聲音,顯然是被她事先嚴令過的……不知怎麼的,凌孟祈鼻腔間忽然湧上一陣辛辣,刺激得他差點兒就沒忍住流下淚來。
他忙抬頭望向房樑上的承塵,直至那陣辛辣的感覺退下去后,才上前幾步,對着凌老太太的遺體跪下,緩緩磕了三個頭,然後出去,叫手下用最快的速度買了一具杶棺來,將凌老太太安置進去,打道回京。
凌孟祈這邊只是心裏難受與憋屈,彼時曹指揮使卻已快要瘋了。
他領着錦衣衛的人在搜查大皇子府和安國公府都無果后,雖心知自己其時去向皇上復命一定會惹得龍顏大怒,卻不敢不進宮復命,只得捏了一把汗連夜進宮。
萬幸皇上雖果然龍顏大怒,到底除了申飭,並未將他怎麼樣,只嚴令他下去后立刻在大皇子府和安國公府乃至京城的所有大街小巷都加倍戒嚴,就算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凌思齊那個該千刀萬剮的,至少也不能再讓他出現,為昨日之事再上演一場後續。
曹指揮使僥倖撿回一條性命,知道自己現下除了戴罪立功別無活路,是以一出宮便加派了人手,不說五步一崗,十步一哨,卻也是將整個京城戒嚴得鐵桶一般,連只可疑的蒼蠅都別想逃出他的手心!
豈料就是這樣,天才一放亮,凌思齊依然憑空出現在了西華門前,跟昨日一樣,拿了羅貴妃的畫像跪在宮門前大聲哭訴:“……我千里尋妻,為了找到她,連爵位和家產都賠上了也在所不惜,誰知道她竟早已琵琶另抱,做了皇上最寵愛的貴妃娘娘……我們雖只做了短短兩年多的夫妻,卻伉儷情深,從沒紅過一次臉,我不相信她會做出這樣的事來,更不相信皇上千古明君,能做出奪人臣妻之事……”
“眾位大人也還罷了,男女內外有別,可能從沒見過貴妃娘娘的真容,眾位夫人卻是四時八節都要進宮來朝賀的,求眾位夫人發善心告訴我,我手中畫像上的女子不是當今的貴妃娘娘,那樣我也好繼續去尋找她,哪怕找遍天涯海角,也一定要找到她……再不然事實真那麼殘酷,至少我也不至於連死都只能做一個糊塗鬼……求眾位夫人發發善心,就告訴我罷……”
是日正是八月十五,一年裏除了正旦和萬壽以外最重要的節日,依禮滿朝文武和所有誥命夫人都要進宮朝拜的日子。
故而凌思齊四周很快便圍滿了人,當然,文武百官和眾誥命夫人不敢像市井百姓那樣公然的看熱鬧和議論紛紛,也沒人敢公然的上前與凌思齊搭話,都只遠遠的看着他,以眼神與彼此交好的人交換一個‘果然如此’的心照不宣的眼神,但毫無疑問,安國公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原來安國公一早便知道只靠在市井中散佈‘羅貴妃是昔日廣平侯凌思齊的妻子,當今皇上奪人臣妻’的流言,並不足以讓羅貴妃母子徹底的身敗名裂,畢竟市井百姓里能一睹羅貴妃真容的又有幾個,而且市井百姓於朝堂大事又多早晚有發言權了?
哪裏及得上所有的誥命夫人都是見過羅貴妃,而且不止一次的,誰是誰非,自然一看便知,就算她們嘴上不說,心裏也自有一桿秤;文武百官就更不必說了,寧王的狗腿子們也還罷了,原本中立的文官們經此一事會傾向於誰,就不是皇上所能控制的了。
所以昨日的事只能算餐前小點,眼下這齣戲才是真正的重頭戲!
而文武百官與眾誥命夫人在聽了昨日的流言后,原本只是將信將疑,覺得眼下正是奪嫡的當口,也許這是有人在陷害羅貴妃母子的,如今在見了凌思齊手中羅貴妃的畫像后,也已認定羅貴妃的確拋夫棄子琵琶另抱,皇上的確奪人臣妻了。
只是皇宮重地,不容文武百官與眾誥命夫人多停留,是以饒人人都想留下繼續看戲,但人人又都沒有那個膽子,於是三三兩兩的結了伴,便要走進宮門去。
曹指揮使接到消息時,凌思齊已經在宮門前把該展示的都展示過,該說的都說過了,也難怪曹指揮使要發瘋,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還出了這樣的事,回頭別說他頭頂的烏紗帽了,皇上能留他一條命只怕都已是天方夜譚!
一邊在心裏將凌思齊和安國公的十八代祖宗都問候了個遍,一邊點了幾個心腹,曹指揮使打馬便直奔西華門,可巧兒就趕上文武百官和眾誥命夫人正要進宮門去。
當下曹指揮使也顧不得旁的了,狠狠剜了一眼地上仍唱作俱佳的凌思齊,便喝命身後的錦衣衛:“還愣着做什麼,還不快上前把這個信口雌黃滿嘴噴糞的狗東西給我拿下!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了,連皇上和貴妃娘娘的謠都敢造了,把人拿下后,立刻下到詔獄給我好生着實的打,不怕揪不出他背後的主子,揪不出那居心叵測的亂臣賊子!”
曹指揮使既早已知道凌思齊說的是真的而非造謠,自然要儘可能的為皇上和羅貴妃開脫,也是希望回頭皇上見他應變得當,饒他一條命的意思。
“是,大人!”就有兩個錦衣衛抱拳應了一聲,大步上前便要捉拿凌思齊去。
不想二人的手才剛一挨到凌思齊身上,他就“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然後倒在地上劇烈的抽搐起來,頃刻間便氣絕身亡了,只留下一句斷斷續續的話:“我知道那個老匹夫從頭至尾都是在利用我,卻沒想到他竟這麼狠……我這一生,可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大笑話兒……”
曹指揮使坐在馬上,居高臨下自然一眼就能看見自己的人並沒有動凌思齊,當即勃然色變,氣急敗壞的叫道:“快給他服我們特製的解毒丸,看還能不能有一線生機!”
只可惜已然遲了,凌思齊已經救不回來,想借他之口供出安國公和徐皇后,讓二人無從抵賴也只能是空談了。
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人群里不知道有誰忽然喊了一句:“青天白日的,錦衣衛竟然當眾殺人滅口,這不是欲蓋彌彰,急於死無對證是什麼!”
有如冷水滴進熱油里,霎時便炸開了鍋,本來還明哲保身緘默不言的文武百官與眾誥命夫人聽了這話,也再忍不住三個一群,五個一夥的,紛紛竊竊私語開來。
“……我方才還有幾分懷疑的,那貴妃娘娘不是羅家的女兒,太後娘娘的親侄女兒嗎,怎麼會與方才那個潑皮是夫妻,別是有人有意在敗壞貴妃娘娘的名聲罷,如今看來,十有八九是真的了!”
“自然是真的,那畫像的人明明白白是貴妃娘娘無疑,他一個外男,平日裏連見貴妃娘娘的機會都沒有,若不是彼此間真早有瓜葛,又怎麼會有那畫像?”
“我昨兒便聽人說,二人早年還生了個兒子,如今就在錦衣衛做同知,聽說與貴妃娘娘就跟一個模子印出來似的,八竿子打不着的兩個人,不是母子,怎生可能生得這麼像?”
“我也聽說那凌同知才二十齣頭,若不是有這層關係,二十齣頭的正四品,自本朝開國以來,也一隻手都數得過來罷?”
“皇上也真是有夠‘愛屋及烏’的,當真是妻不如妾,妾不如那啥嗎……也不怪皇上被迷得神魂顛倒,美成那樣,哪個男人又能不愛的?”
……
既是滿朝文武和所有誥命夫人都需要進宮朝拜的大日子,陸明萱作為四品恭人,自然也不能例外。
哪怕她如今肚子已經很明顯,哪怕她自昨日得知了凌思齊在大街上做的事後,一顆心便跌到了谷底,為凌孟祈接下來的處境擔憂得吃不下飯睡不着覺,偏他又一夜未歸,如今還不知道怎麼樣了,她依然不得不一早便起來,按品大妝了進宮朝拜。
可巧兒就趕上凌思齊在宮門前的種種做作,陸明萱當即氣得眼前一陣陣發黑,這個畜生,豬狗不如的東西,老天爺怎麼不劈一道雷下來活活劈死了他?他到底知不知道,他這樣做別人會如何且不說,單凌孟祈就有可能會被他害得身首異處,死無葬身之地?
果然凌孟祈上輩子挖了他家的祖墳,這輩子生來就是還債的,自小兒受盡凌虐也就罷了,如今更是連性命都要搭上嗎!
那一瞬間,陸明萱甚至生出了要讓丹碧立刻弄死了凌思齊的衝動,連眾目睽睽之下都顧不得,怕嚇壞了腹中的孩子,傷了陰鷙什麼的就更顧不得了,凌思齊做老子的不心疼兒子,她心疼自己的男人,要讓她眼睜睜看着自己的男人被這個畜生害死,她卻什麼都不做,她做不到!
附耳過去,正要問丹碧有沒有什麼法子能立刻人不知神不覺的弄死凌思齊,變故忽然就發生了,凌思齊口吐鮮血,死在眾目睽睽之下了。
陸明萱先是覺得痛快覺得解氣,隨即便如曹指揮使一樣,氣急敗壞的都要瘋了。
凌思齊臨終前的話別人或許沒聽到,也或許聽到了也當沒聽到,她卻是完完全全都聽到了的,一時間竟不知道該佩服安國公的老謀深算心狠手辣,還是該為凌思齊感到可笑與可悲了。
他這般不管不顧的心甘情願被安國公利用,她約莫能想來他的想頭,就是想為當年的事報仇雪恥,讓羅貴妃為當年的背叛悔不當初且付出代價,只看他早年對凌孟祈的喪心病狂便可知,這人早被當年羅貴妃的背叛弄得失了人性,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與偏執狂,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畜生了!
卻沒想到,他自以為自己是螳螂羅貴妃是蟬,原本與他一條戰線的安國公卻早打定了主意要做黃雀,這不才一利用完他,便立時結果了他,讓整件事至此變得真正的死無對證了,——就像他自己說的那樣,他這一生,的確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大笑話兒!
可他自己死了倒是一了百了了,凌孟祈與她卻還想繼續活下去,還有他們的孩子,經過方才之事後,皇上震怒之下,還肯讓凌孟祈活着嗎?
陸明萱一顆心因巨大的憤怒與恐慌砰砰直跳,她腹中的孩子似是感覺到母親的情緒狂亂,也跟着大動起來。
她忙雙手撫在肚子上,在心裏默默的安撫了孩子好一會兒,直至孩子安靜下來后,她才稍稍鬆了一口氣,在這當口,她和她腹中的孩子可不能再出什麼事了,若她們母子也出了事,凌孟祈就真是活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