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 第一百三十章:陰毒終有報
章和三十二年三月,承和帝登基已滿一年又一月,.又逢承和帝生母芳誕,太上皇攜兩宮太后共享皇帝之慶,便有着意向新帝示好的大臣以“換天石”為西太后壽禮,試探太上皇心意。
太上皇大悅,稱此禮乃大湯又一祥瑞之兆,獻禮之人當記一大功。
於是次日早朝,便有禮部官員向承和帝諫言,當改元改制。
承和帝否之。
又三次大朝,承和帝不能拂眾大臣顏面,終於改元承和,一應章制皆隨舊制,三年未改,民間士林由是稱道:父慈子孝,傳誦一時。
太上皇遷居珊瑚台。
珊瑚台
太上皇在丹室忙着,程元珍弓着腰低聲說著什麼。
昏暗的丹室里,太上皇面色平靜,看不出有什麼情緒變化。程元珍低垂着眼眸,一如既往地不去窺探這位帝王的神色。
“老大還是能幹的,幽居這些年,竟然能由武轉文,還得了當今士林的莫大好評,可算是文武全才了。”
程元珍低垂的頭紋絲不動,似乎完全沒聽到太上皇親兒子陰陽怪氣的評價——
——大皇子為著早年的事,幽禁在府多年,身子骨早毀了。近幾年,上頭的幾座大山的態度鬆緩了些,才開始活動一二。因身體原因,當然更因為眾所周知的忌諱,大皇子是絕對不敢往軍務里瞄上哪怕一眼的,想過的好些,只能揀起打小最厭憎的書本,鬧了不知多少笑話,說什麼文武全才,實在是有些惡毒了。
章和帝當年放手讓兒子完全掌握朝政,明面兒上是承和帝天縱英才,處理起政務來十分老辣,而他自己則想着專心求長生,不耐俗事。實際上,卻是因為朝堂上世家與科舉士林間的矛盾日趨嚴峻,像年久的乾柴,不定什麼時候就燃起來,將身處其中的所有人焚燒成灰。
章和帝想着自己已經退位為太上皇,何必冒險?勞心勞力為了兒女打拚,豈知他們早就長大,不需要他這個老父親的幫扶嘍!
對於章和帝的這個決定,承和帝自然心中惶惶,曲青青卻不置一詞,似乎完全感受不到前朝的暗潮洶湧,不知道她兒子的艱險處境。竟是以為聖公主生辰祈福的名義,和東宮太后一起,又出宮了,讓一眾暗自準備了無數計謀來離間天家父子的人再一次無言以對——他們還熬命般的各種籌謀,怎樣阻斷這位最能影響兩位帝王的太後娘娘緩和那父子關係,她居然自己!出宮了!
儘管這麼多年,這麼多事,大家應該早就習慣了曲青青的畫風,這一次,也是不得不服氣的……
章和帝倒是鬆了口氣。畢竟他是真愛曲青青,要她幫著兒子,許多事就很難處理了,章和帝是知道自己狠不下心對曲青青的。
承和帝心中愕然,但是自小他這個母親就是這樣清高無塵的性格,做出這樣的事兒來,也並非情理之外。秉持着對母親天然的信任,承和帝親自求了曲青青,希望她在這樣關鍵的時刻,能夠留在宮中。
眾人只知道,面對幼子的殷殷期盼,西太后無動於衷。卻不知人家母子兩個密談許久,直接使得夏侯任三觀破碎,重新認識了自己這個脾性“眾所周知”的母親。
自落地就被父親捧在手心,甚至被章和帝獨自撫養了三年的夏侯任,在此刻,卻無比感激母親的這種面目全非——至少,同樣是判若兩人,章和帝翻臉無情,給他的是童年水晶堡壘的灰飛煙滅;曲青青給的是,在這漫天灰塵的前路上,一抹篤定的指路火光。
兩位太后卻不管大家怎麼想,逕自去了護國寺,置後宮前朝一片水深火熱於不顧。
說起世家與科舉士林間的矛盾,那可是由來已久,甚至可以追溯到科舉制還未頒佈的時候。那是世家最推崇懷念的時代,世家子生而高貴,不冠而官。那是天下庶民學子最痛苦的記憶,縱然才高八斗,也不過世家門前狗帳內仆。這樣的背景下,說什麼矛盾,就貽笑大方了。
后,有了品評與考察,再後來,有了科舉制,士林這個階層才開始出現。但是那個時候,所謂士林,官最高不過三品,不可封爵傳家,天然比世家子低上八分。有些風骨的科舉出身的官員,也就是不去討好世家,不站隊而已,基本屬於被排擠孤立的隱形人。大多數,還是心甘情願做世家門閥的馬前卒,衝鋒陷陣,在每一次朝堂變動里或登高,或喪命。
這些庶民出身的官員,嫉恨着、不平着、討好着;那些眼高於頂的世家子,也並沒有把這些人放在心上。
可是,隨着科舉每三年的定期舉行,更時不時有恩科加試,越來越多的科舉出身的官員立於朝堂之上。基數的增加,帶來的是經天緯地之才的不斷湧現,是士林清流自身認同感和團體意識的不斷加強,更是他們憑藉著自己的才華與能力開始有底氣鄙視世家子的碌碌無為……
於是,矛盾爆發了。
本來,長久以來的受壓迫,士林是習慣了退讓的,能保持一身,已是萬幸,不敢奢求太多。
偏偏,有前太子一事。
夏侯松亮明車馬,不拿他皇子身份說事兒,只憑着他獨孤一脈頂級世家的手段,鎮住了滿朝上下,實實在在是大大刺激了士林清流。
原來,他們自以為和世家平分秋色,互相牽制共同為皇帝效力——結果,人世家門閥根本沒把所謂士林當一回事兒。甚至,人家都沒覺得他們奉若神明的皇帝真那麼了不得!
這是信仰與尊嚴的戰爭。
也是新興利益群體和舊勢力不可避免的生死相鬥。
這是大湯歷史上都稱得上濃墨重彩的一場戰爭。
還活着的皇子全部牽扯了進來,不管是背着污名的大皇子、前太子,還是年齡尚幼,甚至身有殘疾……章和帝明着放權不管,暗地裏卻派出了無數暗子監視所有兒子,包括現在的皇帝,夏侯任。或者說,他最忌憚的,恰恰是這個以前最疼愛的兒子。
他可以為了這個兒子退位當太上皇,卻不能容忍這個和以前一樣孝順貼心的兒子展現出他從來沒有完全領教過的,天縱奇才。他以為自己在扶着幼子走路,試探着鬆鬆手,卻發現兒子早就已經健步如飛,比年邁的自己還要英姿勃發。
既然孩子長大了,當然就不用疼愛了。
承和帝迎來了他人生中最艱難的時刻。
他不是按着一般皇子養大的。
小小的時候,他有着世上最尊貴的父親和最美麗的母親,他們給他的不只有最好的生活條件,更重要的是,最平凡的愛。他雖生而知之,但從來沒有覺得父皇與父親這兩個詞語於他自己有什麼不同。兄弟姐妹當然沒有這個待遇,但是他知道父親疼愛自己,母親毫無所求。
就算是宮中大變,母親出宮,他的生活也並沒有任何波折。甚至說,那是仗着章和帝的愧疚,曲青青鞭長莫及,他最逍遙肆意的三年。為了偽裝,他着意忘了自己生而知之,像個普通嬌慣了的幼子,肆意地生活。
甚至哪怕暗潮用來,他的父親,一國帝王,竟然為了他的安全甘願退位……
夏侯任以為自己是特殊的,自己的父皇只是父親,只是比一般的父親更英明神武,更慈愛無私;自己的母妃也只是母親,只是比一般的母親更美貌無雙,更品行高潔。
然而,不是的。
原來父親真的是皇帝,即使面對的是自己這個兒子。
原來母親真的是皇妃,甚至手段高超到欺騙了所有人。
原來自己也是一個需要在至親面前汲汲營營的宮裏人,和歷史上所有皇子一般無二。
夏侯任心中的痛苦並不因為他生而知之少一分。
他只是開智,並不是歷經滄桑。他的頭腦是成年人的智慧與謀算,但他的心,仍然是少年人的天真和柔軟,甚至因着被寵愛着長大,沒有一絲疤痕的稚嫩心臟,痛感格外敏銳些。
然而,成長必然是痛的,熬過的痛必然是讓人成長的。
只有心也穿上盔甲,夏侯任才能成長為真正的一代帝王。
曲青青不是不能幫兒子解決所有事,不管是章和帝的忌憚,還是朝堂的陰謀。但是,然後呢?章和帝被她收走了那麼多龍氣、精氣,又被多次下藥,要維持他現在這樣容光煥發的狀態已經是燃燒生命力的結果。更別說他還自己作死,練邪功,殘害百姓,自然活不久。
若說之前,章和帝行事尚算克制,曲青青還願意養着他,等兒子再長大一些。但現在章和帝已經開始害人性命,就超出曲青青的預計了。她給的功法,並不用人命來堆積,卻沒有算到人性本來的殘忍。現代社會還有人靠着臆想將自己活生生變成“吸血鬼”,章和帝自以為自己修仙有望,行事自然往着越來越邪戾的路子狂奔而去。
或者曲青青自己攝政?
那就更可笑了。
如果這是一條可行之路,曲青青何必宮斗這麼多年,早早弄個女帝來當不好么?若說以前是嫌棄這皇帝位子又苦有拘束,為了兒子她是願意忍受的。可願意是願意了,能不能又是另一回事了。
末世在她身上留下不可磨滅的刻印,系統的存在讓她天然超脫眾人,這樣的心性,是不可能做一個不殘暴統治的帝王的。不使用殘暴的雷霆手段,她坐不穩那個位子。用了——難道等着自己親兒子忍辱負重然後為了大義滅了自己嗎?
如果夏侯任是個普通孩子,曲青青或許不會這麼武斷。
或許,也因為求仙有望,她性格里揮之不去的自私控制了她的潛意識,沒有考慮太多就這樣做了。
兒子本來就有當皇帝的本事,只是需要一些磨礪——男孩子嘛,那就磨礪一下好了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