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紅蠟淚(2)
他們來的這家酒樓叫望江樓,宋元顯然是這裏的常客,輕車熟路到了裏面的院子,上了高樓。文旻不近不遠地跟着,宋元忽然回頭說:“這兒可是我的地盤,你也敢跟來,就不怕我下埋伏殺了你。”
文旻只當她是小孩子心性,並不在意,道:“夫人請便。”
宋元似乎是生氣了,氣呼呼地轉過臉繼續向上走。文旻不想這高樓上還有一間茶舍,裝點甚是清雅,視角更好,從這裏看下去,整個錢塘都城都收入眼底。宋元立在朱闌前,大風吹得她裙裾翻飛,一頭如瀑的秀髮也散入空中,竟有幾分不真實的美感。文旻信步上前去,那鬢角的梔子正巧被吹離,文旻伸手一把抓住,緩緩攤開掌心,梔子潔白、寂靜,香氣襲人,清甜而馥郁。
文旻的心也在這幽深之地,彷彿從胸口跳了出來,他想到了西南的金戈鐵馬,關河沙場,有鮮衣怒馬的將軍,手持利劍,擁兵十萬,在戰馬上倨傲地昂着頭,睥睨天下……電光火石之間,他的心一漏,只覺得頸脖間冰冰涼涼,卻是宋元的月影劍架在項間。
他並不慌亂,從容笑道:“夫人,該別鬧了。”
宋元卻雙眼陰鷙,方才的小女兒姿態消失殆盡,整個人冰冷如雪。她道:“文旻,我不知你今日是什麼個意思,但我警告你,不要打歪主意,我宋元絕不會相信你對我有半分真情實意!”
文旻就像聽了個笑話一般:“你怎麼就信子龍?”
她亦是慢慢笑起來:“從前是信的,如今已經不信了。”
“好,好,不信便不信好了。”文旻道,“我們盡可以好好兒說話。宋元,我是不是虛情假意,你自然能感覺到。我文旻行事向來光明磊落,今日就是一時興起,很想提前見見你而已。如今已經見了,如果沒有現下這一出,我也還挺喜歡你的。不過我也把話說在前面,你有你的家國,我也有我的家國,你是被逼的,難道我就是一廂情願?”
他甚是溫和而無奈地笑了,一手將月影劍從他的脖子上抹下去:“宋元,我們大可以好好兒說,不必這樣,以後的日子還長着,總是要過下去的。”
宋元像是忽然之間沒了力氣,她也知道月影不過是個噱頭,她敢怎麼樣,她能怎麼樣?他的身後,是泱泱郢國,就算她的劍架在他脖子上,他一樣性命無虞!她緩緩嘆了口氣,回身去看那墜入人間的,繁華如斯的錢塘城。
她緩緩吟哦着:“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她這樣笑着,笑得眼中滲出了淚水,道,“這是我吳國的萬家燈火!我是吳國萬千子民的郡主,我必須保護他們。”
一隻手覆上她的手,嘆惋道:“改日,我帶你去看我們郢國的萬家燈火。”
宋元閉上了眼:“你若還尊重我,就讓我一個人呆會兒吧。”文旻也沒多語,那隻手收了回去,不時宋元便聽見木梯吱呀的聲音。
風還在耳畔呼嘯,就連閉着雙眼,她也能感受到樓下的歡聲笑語。
她背對着茶舍,驀地出聲道:“你既然把我丟給了他,又回來做什麼?”陳子龍手足無措地站着,吞吞吐吐地說:“阿元,你聽我解釋……”
她卻突然之間回過身來,目光如破雲之驚雷,出鞘之刀劍。她一字一句地說:“陳子龍,我對人的信任只有一次,你為何要這般辜負?”
死一般的岑寂。
陳子龍自知愧對於她,半晌竟是不知如何解釋。宋元的笑容中滿是涼薄凄愴,慢慢轉身向樓梯去,陳子龍喉頭一緊,一把抓住宋元的手,不顧宋元的怒目而視,道:“我知道你不能原諒我,我別無話說,只一句——陳子龍這一生一世,定無負宋元第二次!”
宋元仍那般淡淡地笑着,聽完亦不喜不怒,只奮力抽手,在衣袍翻飛中決然而去。
穿過燈影幢幢,人潮湧動,終於到達國府裝點喜慶的門闕之前。宋元仰面瞧着那被燈火映得愈發紅艷的燈籠,不由悲從中來。這吳國府,究竟給了她什麼?兒時她以為,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子,有父母的疼愛,哥哥的偏寵。可隨着年齡增長,她漸漸明白,父母的相敬如賓之下是母親日日深鎖的眉頭,哥哥的千依百順之下是草紙上一個個肅氣橫生的“殺”字,母親與庶母之間勢如水火,哥哥們也貌合神離,用兄弟情誼掩飾着暗暗殺機。
她終究不能躲過,是她親手陷害了二哥,逼死了庶母,助宋陵一臂之力迫得四哥自盡。她的雙手已經沾染了親人的鮮血,可她只是想守護那一抹清冷孤寂的身影。這世間,到底,唯有他是真正寵愛着她。
微微一嘆,宋元頹然入府。
遙遙瞥見慧雲神色焦急地在清荷閣門前張望,宋元蹙眉,加快腳步。慧雲見她,如獲大赦,迎上來喘着氣說:“郡主,您可總算是回來了!馬公公來了多次,說主上不知為何十分震怒,快得把正殿給掀了呢!”
宋元顧不及進門,連道:“隨我去正殿。”
正殿尚書房,房門緊閉,若干宮人皆斂聲屏氣,大氣不敢出一聲。馬格正立在尚書房門前,見宋元前來,亟亟迎上前去,行了禮,抹着額上冷汗:“郡主快去勸勸主上吧。”
“馬格,你可知是何事?”
馬格福了福身子,滿臉惶恐之色:“奴才不知。主上不過瞧了些竹簡,便震怒不已,連素日頗歡喜的釉色茶杯也摜向地面,想是哪位大人言辭間頗有不敬罷……”
宋元頷首,接過一旁宮人手中端的梅子湯,緩步入內。
尚書房裏鴉雀無聲,宋陵眉頭緊鎖,怒氣尚未褪去,正靠在兔絨靠背上閉目沉思。宋元拖着小步上前,將托盤放下,把梅子湯輕輕擱在桌上,瓷勺與瓷碗碰撞,叮叮一聲響,她輕言細語道:“哥哥,天氣熱,先喝了這碗湯再生氣不遲。”
宋陵亦知只她敢逆他盛怒而來,不由心氣消了幾分,問道:“不是去乞巧了?怎麼這樣早便回來了。”
宋元嬌聲嗔怪:“哥哥盛怒,與元兒兄妹連心,元兒便千里迢迢趕回來了。”
只見宋陵一笑:“少拿些好聽的話來。”卻張開眼,坐正了將梅子湯一飲而盡。
“哥哥是為何事費心如此?”見宋陵沉默不語,宋元又道,“明日便是葉將軍、羅將軍班師回朝之日,哥哥亦已安排好鋪十里紅毯,親自出城相迎,屆時天下人都看着,哥哥還能如此盛怒不成?”
宋陵沉吟片刻,道:“是護國公李崇年,上摺子請追封穆公李夫人,隨葬王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