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初見之恨
冬夜長,沉沉如一塊冰冷的墨玉,凝固般的漆黑安靜……
已是過了卯時,空中的星斗依然晶瑩閃亮,徹夜不眠的營地中人聲慢慢多了起來。
汗帳中燃了兩處火把,遠是抵不住清早刺骨的寒冷。一覺醒來,賽罕從虎皮帥椅上站起身,伸伸拳腳、舒展舒展筋骨,精氣十足,實則也不過是在案頭略略打了個小盹兒。他慣於熬夜,幾天幾宿下來兩眼放光、人越發精神,快要接近謎底,此刻的他正如悄悄靠近獵物的狼,壓抑的興奮。
低頭看看案上,源源不斷匯入的紙張一點點連成枝叉拼成圖,腦中的脈落與缺口漸漸清晰。
草原紛爭,弱肉強食,他們此番將北邊這些小部落收歸旗下,再說得官冕堂皇也是奪人家園。鮮血與戰火落在人們心中怎能不生怨恨?此時行事,必得極其小心。指望其中有人軟了骨頭做姦細倒不是說全無可能,只如今情勢危急、迫在眉睫,容不得慢慢瓦解。遂賽罕傳令並未透露半分關於刺探探馬赤軍的消息,只是着人按曾經的編製民戶一一登記,上溯三代,平出父母三族,鄰里相互應證。
喀勒部落代代繁衍、沾親帶故,關係龐雜之極。突襲之下,人們毫無防備,有心為侍職在外的親人遮掩卻不及相互通氣,因此沒用多久就出了破綻:有的人不在一個戶制,卻相互扶攜、叔伯嬸娘;有的人寡淡如水,可兒孫之間卻排了行。一個個落在紙上,左出右進,端端少了中間一個關節,怎麼連成親戚的,各說各話。
盤查已然尋着初時的推測露出端倪,欣喜之餘,賽罕心頭的寒意亦欲來欲甚。數目之大出人意料,若都屬實,那千里去行竊的說法就站不住腳了,這支隊伍究竟去了哪裏……
出得帳來,冷風瑟瑟,一梭一梭都帶了刺人的力道,不時在腳下攢出一團團雪霧。賽汗負手而立,高大魁梧如挺立的青崖,雙目炯炯,仔細觀望。
當年因着求勝心切只管往前沖,拖得手下將士食難裹腹、空乏疲累,一仗下來損折百騎,釀下大禍。從那之後,他便每日與兵士同吃同飲,時常辨其衣着臉色,日復一日養成了他的慣常。此刻見來往兵士挺胸抬頭、面色紅潤,無半點睏倦、饑寒的跡象,這才抬步。
天已晴了兩日,雪卻越沉越硬未見半點消融。厚重的皮靴踏在上面,嘎吱嘎吱地響。汗帳到大妃帳不過幾十步的距離,走得他很是心煩。
這個叫什麼魚的女人真真是麻煩!被劫了來確是可憐,可說出姓字名誰、家住何方送回去就是,卻死不張嘴!五哥呢,也就由着她,說先養病,旁的而後再說。而後?這如今情勢不穩,要後到哪裏去??再者,既留下就該隨軍調配,怎的還單另住了出來?五哥此番實在是矯情,說她是女子,不可着軍中男人照看,亦不可使喀勒族人,以防有異。這可好了,多少的事還得勻出空兒來去看她,真真是……
“將軍!”
賽罕正自顧自嘟囔着犯堵,耳聽得身後有人叫,刺啦啦,又尖又細,百靈哨子一般,直劃得這夜空都要亮了。不必轉頭也知道是誰,果然一陣小風旋過腰間,那人便撲楞楞出現在眼下。
“渾撞什麼?洗臉沒?”
“前兒剛洗過!”
“好樣兒的啊。”賽罕伸手用力揉揉那戴了狗皮帽子的小腦袋,任這裹了一身皮子、像只小野物似地歡蹦亂跳的小人兒隨在了身邊。
這小東西其實是個丫頭,只是活了這十二年從沒人把她當過丫頭。風裏來雨里去,跟在賽罕身邊毛絨絨的活像一隻小牧犬,只是這小牧犬不是牧羊,而是牧狼。
淵源起於小丫頭的爺爺,草原上一個神奇的獵狼人。當年被賽罕募在軍中,可惜不久就死於一場罕見的雪災。這一去留下相依為命的小孫女,連個正經名字都沒來得及取,只渾叫乳名:諾海兒。賽罕將她帶回本是想託人寄養,誰知這剛剛六歲的小東西竟似能通獸靈,馴得小狼仔與她嬉戲玩耍,親如手足。驚嘆之餘,賽罕再捨不得放手,從此養在了身邊。
營里人都知道,誰要是惹惱了六將軍,活不出去的可以去求求小諾海兒,只要她肯去,十之八//九死不了。只是在這小東西眼裏六將軍是天,神仙似地供着,守在身邊一雙小眼睛黑晶晶閃亮,總像是隨時要撲上去撕咬膽敢靠近的人,小野狼似的,誰又敢輕易招惹?
“將軍,毛伊罕這幾日燥得厲害,腿上的傷也不讓我碰。昨兒跟那幾隻小的打架,還真上嘴咬了!”
“你也不瞧瞧日子,這都什麼時候了,該放了。”
“旁的也就罷了,前兒還放了兩隻呢。可這,這是毛伊罕哪!”
看那氣也氣不憤的小樣子,賽罕笑笑,這隻小狼是去年春天打獵小諾海兒獨自扒到的穴,偷出這一隻還沒斷奶的小崽兒,險些沒被母狼撲死。自小揣在懷裏養,親得不得了。可狼性難改,更況又是到了暮冬時候,因勸道,“人家也想做娘了,攔得住么?趕緊放,再拖就錯過今年的季了,小心急了咬你。”
諾海兒一跺腳,狠狠咬咬小牙,“這沒良心的!走吧走吧!往後再不抱奶崽兒了!”
說著話已是來到大妃帳前,賽罕站住腳,“這話可早。今兒叫你來知道是為何么?”
諾海兒想了想,搖搖頭。
賽罕瞥一眼帳簾,略壓了聲兒道,“往後給我看着這裏頭的女人。”
“是將軍的女人么?”
“嗯。”賽罕頗是心煩地應了一聲。
“哦……”將軍的女人們不是這兩日就要起程往大營去了么?諾海兒沒太聽懂,可也不多嘴,只問,“那看着?怎麼看着?”
“病秧子,一個人撐不住。”
“嗯。”諾海兒點點小腦袋,“那她是我的主人?”
“你記住,只有我才是你的主人。她么,有病有事搭把手,只要不死就行。”
“是!”
交代完,賽罕轉身示意人挑起了帳簾。
厚重的皮簾打起,一股暖熱氣和着刺鼻的藥味撲面而來,沖得賽罕不由就皺了皺眉。
人將將進得帳來便被熱暈所圍,賽罕血熱,天寒地凍也是薄袍一件,此刻這熱攪着心煩直衝腦門。心燥,碳盆再多兩處,這帳子都要點着了!只管待客,也不知心疼碳錢!
打眼看,帳中遮了屏風,看不到床榻,不過那人倒是正在外帳的矮几邊坐着。總算把那身臟袍子換了,一蓬子亂髮也梳理整齊,只是這屈膝斜坐的姿勢不知是中原人不慣席地,還是她顧作矯情,落在賽罕眼中扭捏得難受。
此刻她懷中抱着襁褓並未抬頭,卻像是頭頂子長眼能認得人,順勢一屈身,便跪在當下。賽罕心道,嗯,還算知趣。
走到身邊,她依舊沒敢抬頭。賽罕一向善於人眼睛說話,是慌、是謊,才算透徹。可此時倒覺得,不抬就不抬吧,眼不見為凈。雖說此番紅顏禍水純是爹娘生就這張臉的錯,可這臉畢竟長在人身上,遂於這個讓他最忠實的副將起了異心的女人,心裏說不得的厭惡。
略清了清被熱氣熏得有些癢的喉嚨,賽罕開口道,“打今兒起,你搬出這帳子,隨諾海兒去住。”
“是。”
語音一落她便接了,聲兒不大,倒還清楚。原來她除了鬼一樣的嚎叫還能如常說個話,只是本想着依仗五哥這幾日的看護總要問個所以然,誰知倒是應得爽快。
賽罕不由略側了側頭,這稍稍多出的一瞥她似立刻覺了出來,頭越低,手臂悄悄裹緊懷裏的嬰孩,那惟恐人奪了去的防備端端落在賽罕眼中。這也是了,同病相連的孩子她視若己出,卻是從未問過吉達一句,這為護她連命都搭進去的恩人。便是當初為的權宜之計,也顯得過於薄情,為這麼個人折損一員大將,賽罕不覺又有些牙癢。
不再多纏,吩咐一聲,“不必收拾什麼,只隨身的帶着就好。”賽罕又回頭示意,小諾海兒接了令趕緊上前來伸手去接那懷中的襁褓。
只見她似無意一側身,遮過了諾海兒的手,匆匆往起站,“我沒什麼物件兒,這,這就走。”
“孩子拿來,隨大隊車馬走。”
“不,不必,我,我自己養。”她的語聲終是失了先前的淡泊。
“你養?”賽罕冷笑一聲,你還不知該給誰養!“我這裏不是大營,哪裏容得又是女人又是娃!”
“那,那我隨他走。這就走,不妨何處,不妨何處!”
這女人真真是膩煩!賽罕哪裏還有耐性再多勸,“諾海兒!”
“是!”
“不,不行!求,求你!”
諾海兒自小飼狼,人小力氣蠻,賽罕想着她強奪過來也就罷了,誰知那女人佝僂着身緊緊將襁褓窩在懷中,根本抓不着。
小諾海兒也急了,一扯,她一躲,兩廂用力,懷中的娃娃終於哭了起來。
這聲音唧唧扭扭,小蚊子一般,賽罕正是心煩這一聽覺得不對,一步上前撥開諾海兒,“拿來。”
“將軍,求您,不……”這人如此高大,近在面前鐵塔一般,在他的陰影中雅予一聲聲求着,人不由便往後退。
“都要捂死了,拿來!”
人還在一步以外,氣勢卻這麼凶!緊緊迫着她彷彿困在陷阱中待宰的羔羊,竟似比那嘶嚎的狼群更懾人!卑賤的屈服終是掙到極點,雅予猛一抬頭,怒爭,“不行!!”
這一雙眼睛裏好似汪汪着一湖的水,一下湧進他眼中,防不防備的,只覺自己的心頭像是被清涼涼的水一漾,竟莫名怔了一下。好在是久經沙場,便是中了敵人埋伏也未曾多猶豫失態,賽罕立刻直逼過去,“哭什麼!!”
這一聲,炸雷一般,震得雅予連眨眼都不及,身子卻是狠狠一哆嗦!
手臂被攥住,無需用力已是感覺到他的把握,任是自己這全身的力量又如何敵得過?絕望之中的女人只剩下胸中爆出的一口悶氣。
“不……”一聲未及出口,賽罕一把卡住她的脖頸,咬牙道,“再敢嚎,小心我捏斷你的脖子!”
那大手鐵鉗一般,雅予覺得自己這一刻已然斷了氣,穴道酸痛,傳在身上,麻麻無力,手臂一軟那襁褓落了地,賽罕一把扯住。
被他猛一松,雅予一步不穩,重重摔坐在地上。
賽罕拎着襁褓頭也不回大步出了帳,這事辦得真是窩囊!回頭,竟是不見那小尾巴,“諾海兒!諾海兒!!”
“哎,來了來了來了!”
小諾海兒這才應着聲通通從帳子裏跑了出來,“將軍!”
“做什麼呢?”
“我,我不是得……”
“不是捨不得毛伊罕么,”不待諾海兒說完,賽罕“通”地把手中的包裹扔進她懷中,“來,這小東西給你養。”
“啊?”小諾海兒冷不防接住,手腳忙亂現去尋哪裏是頭哪裏是腳。
賽罕走上前大手一托,兩人好一起整理一番,這才算抱穩。
頭一次抱小娃娃諾海兒甚是新鮮,可低頭再看,這,這跟小狼崽兒怎的能一樣?那個怎麼揣都不怕,這,這小東西這麼軟,可,可怎麼好?
賽罕輕輕掀起個小縫兒,小東西還在唧唧扭扭地哭,仔細瞅瞅雖是瘦得皺巴巴、小毛猴子似的倒也無甚異樣,只不過眼睛不睜使勁哭,像是費了好大力,可聲兒也越來越小。
“困了?”
賽罕蹙了蹙眉,“許是餓了,沒勁兒。去喂點食兒。”
“哎!”小諾海兒襁褓了正要轉身走,又想起了什麼,看着賽罕納悶兒地說,“將軍,她沒哭啊。”
“嗯?”
“那女人,她剛才沒哭。”
“沒哭?那眼裏是什麼?再不攔着還了得?”賽罕最煩女人哭!
“那是水。”
賽罕抬手狠狠敲了她一記,“眼睛裏的水還不是淚、不是哭?”
諾海兒被敲得直往後退,撓撓頭也糊塗了,說的也是啊……
“行了,先帶小東西去醫官那兒瞧瞧。好歹別弄死了。”
“是!”
小諾海兒遠遠跑走,賽罕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帳中的燥熱一掃而光,涼爽的雪冷實在痛快!抬頭看,天已是朦朦亮,精神又聚,大步往俘虜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