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姜曉桐
方述平一邊走一邊想,大字報上寫的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根本就沒有啊!這是誰在亂說呢?以前,爸爸是一直罵這個支書不好,那個大隊會計貪污了錢,那個生產隊長自己也經常偷生產隊的糧食。但現在,爸爸不罵人了。方述平知道的,自從從倉庫里回來后,現在,爸爸就埋頭在家裏,栽點兒樹,種點兒菜,有滋有味地侍弄着水塘,在水塘里放點魚苗,種點藕,或者,弄點菱角。
搬家搬到河西后,最快樂的應該是方述平。現在,他有了一個折騰的魚塘了。他不是經常被夥伴們嘲笑不會釣魚嗎?這不,現在他會用罾網撈魚、捕魚。有一天,他光着身子跳到了魚塘里,用罾子拉網式的終於弄出了十來條大大小小的魚兒,媽媽開心極了,一個勁兒地誇寶寶聰明,小四子有出息。可是,爸爸非常不開心,有什麼出息,就是把我放進去的一些魚苗又弄上來了。
那一天,方述平的皮膚灼得疼了。他光着身子上岸后,忘了穿衣服,太陽一曬,就捲起了一層皮,又紅又疼的。撓了一夜,身上還是癢。第二天,到醫院一看,天,哪裏是太陽曬的,是楊樹上的洋辣子辣的。洋辣子把方述平身上蟄得青一塊腫一塊的。
醫院裏的焦為根連忙用油幫助方述平又是搽又是塗的。這樣,才讓方述平不撓不抓了。
菱塘是媽媽最喜歡的,弄菱角其實是為媽媽弄的。媽媽偏偏喜歡吃菱角。媽媽不是鄉下人,卻最喜歡吃鄉下人種的藕啊菱啊什麼的。媽媽一嘴的外地口音。方芥舟知道媽媽是從城上來的,從大城市來的。是哪個大城市,他不知道,到現在也不知道……
但方述平為此驕傲。蒲塘里很多孩子,都喜歡他的媽媽,都羨慕他有這樣的媽媽。方述平的媽媽太體面了,說話體面,做事體面,穿的衣服也體面。蒲塘里很多女人都學着媽媽穿衣服,可是沒有一個女人穿着像,就是許先生姐妹倆,是做先生的了,也穿着不像。
很多年後,方述平想起媽媽來,倒反而傷心得不得了了。不是嗎?連媽媽是哪裏人都沒有弄清楚,你還是個好兒子嗎?你連媽媽都保護不了,你能說你是孝子嗎?
蒲塘里人叫做老師的與做醫生的,都是先生。這事兒聽起來,還真的文雅得緊。蒲塘里的人就興這種叫法,只要你做了老師,就得稱你是先生。哪怕你是女教師,像學校里的兩個許老師,許玉琴,許育琴,是姐妹倆,都被喊成了許先生,區別的方法是,喊許玉琴大許先生,喊許育琴小許先生。
可是,文雅的蒲塘里人,現在也搞大字報了。而且,搞到了爸爸的頭上。
方家一直沒有安寧過。這是方述平從記事時就有的印象。現在,看來不止是不安定這樣的狀況了,看來,一定會有大事情要出了。
其實媽媽也喜歡陪爸爸弄這些東西。媽媽有一次去海·安,特地從遠房舅舅的家裏弄來了幾棵竹子,然後在屋后栽下了。第二年,屋后就有了一片竹林,蓬蓬勃勃的……
這一切有什麼錯?還要寫到大字報上去?還把媽媽弄的竹林也寫到大字報上去,真是!什麼人在做這事兒啊!
我給你統統撕掉。nǎinǎi的,你們寫吧,你們寫,我就撕……
三十多年後,當方芥舟步入中年,也與當年他父親年紀相仿時,才突然明白了一點,那時候,其實,爸爸和母親,一直有人暗中盯着。有人偷窺。唉,偷窺!難怪,爸爸和媽媽原來一直在驚恐中過ri子。只不過,為了趕走這種驚恐,每隔一段時間,爸爸媽媽就要弄出點動靜,把那些偷窺的人嚇走。譬如說,那個舅舅,後來再也沒有聯繫過。其實根本就不是什麼舅舅,是媽媽的一個遠親的兒子,早已經不來往了。但是,在方芥舟十歲那年,媽媽決定去尋找這個舅舅。因為聽說這個舅舅已經是海·安的縣長了。爸爸那時經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我倒要看一看,誰敢再搞我。如果誰敢再搞我,我就讓孩子的媽媽到海·安找孩子的舅舅,孩子的舅舅是縣長了。我不相信海·安的縣長就真的不管我們興化了。
果真,媽媽去了十多天,回來的時候,帶了很多竹子。也讓蒲塘的人一下子沉寂了許多。方德麟有個大舅子,在海·安做縣長了。聽說,海·安一解放就做縣長了。打鬼子的時候就是縣裏的民兵大隊長了,使雙槍……
但沒用,一段時間后,大隊的人,方述平明明白白地感覺到就是方國強和姜曉桐他們,又惹爸爸的事兒了。
爸爸於是經常嘆氣,媽的,你要真是個蒲塘大隊的普通社員,誰他媽的也不搞你。可是,他媽的我打仗倒打錯了?我46年的兵?我錯了?他國強一天仗也沒有打過,還是個中農子弟……
媽媽也跟着嘆氣,唉,看來,他們又是去外調我爸爸他們了。唉!這ri子怎麼過!我爸爸人都已經死在外頭了,也沒有跟我到蒲塘里啊……
媽媽的話里,全是害怕。
方述平不知道外公是幹什麼的,他只知道外公沒了,早就沒有了,49年的時候就沒有了。
49年是什麼天,方述平當然知道。那一年多好啊,新中國成立了,中國人民站起來了。那時候,是晴朗的天,是美麗的天。
但方述平羨慕蒲塘里的其他孩子,他們都有外公,他們的外公,不是在村子時,就是在鄰村。他們經常能到外公家裏,吃好的,喝好的,還能拿回家好多好東西……
聽說外公死在了美國。他是那天在媽媽和爸爸小聲說話時,偷偷地聽到的,只是,他不敢說,怎麼也不敢說,家裏大人講了,就是死,也得嘴上上鎖,不能講啊……
方述平當然不敢說出來。方述平注意到了,搬到了河西,搬到了蒲塘里最偏遠的最荒蕪的西北角上,方述平的一家住進了一進草房子裏。媽媽對爸爸說,看來,不會再有人來打擾我們了,那也就把我爸爸的照片也掛出來吧。
方述平記得,他的外公曾被掛到過牆上。他是在上了大學后才知道的,他的外公穿的是西服,打的是領帶。可在方述平小時候,他不知道這樣的衣服叫什麼。他只認得爸爸的中山裝和哥哥們的青年裝。
識得西服的時候,大學一年級學生方芥舟才知道,天大的事發生了。不過,是天大的事已經發生了。
外公,一定是一個不尋常的人。
當然,外公也可能就是一個尋常人物。民國時期,穿西服的人,大街上到處都是。
可是,為什麼爸爸和媽媽講到外公的時候,都要小心翼翼,像是怕什麼似的呢?
方述平是被拖出教室的——不,不是什麼教室,就是防震棚。土牆,幾個粗毛竹搭起來的頂。前後兩個土門。方述平被方國梁凶神惡煞般地從前門拖走時,初一班上的學生全都涌了出來,他們從兩個門裏擠了出來,看他們班上的方述平被先生拽進了辦公室。
班上炸開了鍋,誰能想到,方述平會犯下這麼大的錯誤呢?
這下,姜曉桐不會饒過他了……
剛剛五年級小學畢業沒有幾天的初一學生們,包括最調皮、最能打架的姜來根,眼睛裏都充滿了恐懼。他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不知道撕大字報究竟是個多大的錯誤……
他們只知道,剛剛有人寫過大字報。還因為寫大字報成了名聲遠揚的人,就是那個黃·帥。那個時候,大字報上寫哪個老師犯了師道尊嚴的錯誤,哪個老師就慘了。
這樣的事情,才只過去了一兩年啊!
方述平這下肯定完了。
在防震棚上學,辦公室里,一切都還像沒有搬一樣,還是一個先生一張辦公桌。蒲塘小學最讓孩子們害怕的先生薑曉桐的辦公桌也放在這辦公室里,只不過與在原來的辦公室不一樣了,最裏面的一間還是姜曉桐的辦公室。但姜曉桐現在經常坐在最靠近門口的位置上,備課,或者訓學生。更多的時候,姜曉桐還像過去那樣坐在桌前,喝茶,看報紙,抽香煙。目不斜視,頭不上揚,頭髮梳成一個大背頭,像**的樣子。嘴辱緊閉着,嘴角威嚴地下拉着。可是,蒲塘里的學生很快就明白了,姜曉桐坐在門口是因為怕死,怕地震的時候跑起來來不及。原來,那麼凶的姜曉桐,人人都害怕的姜曉桐,也是個怕死鬼!
發現了這一點,其實並沒有改變什麼,所有的學生還是怕姜曉桐。主要是怕他的食指。姜曉桐熊學生時,總喜歡用食指死命地捅過去,而且是捅學生的太陽穴,而且往往是冷不防地把學生的頭往牆上撞。
蒲塘大隊的學生最怕的就是姜曉桐這一招。最調皮的壞孩子都怕姜曉桐。姜曉桐的食指充滿了一種神奇的力量。
姜曉桐使出這一招時,他的眼睛裏冒出的是火,他的嘴咧成了一個長長的一字,兩邊是彎的,臉sè不只是威嚴,臉上像有一團火在燃燒,真的非常怕人。
方述平私下裏跟大家也說過的,他最怕的還是姜曉桐。
他當然不知道,姜曉桐其實也挺怕他的。可這時候的方述平,一個孩子,他哪裏知道一個chéngrén其實也害怕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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