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草蘭子成了最拉瓜最邋塌的婦女
金學民的心老了,都碎得不成話了,跟馬紅英的功課,也早就不做了。一想到建華的死,一看到草蘭子死樣活氣的,金學民便連飯也不想吃了。很長時間以來,金學民一直不停地抽煙,不停地喝酒,有時候還打老婆,馬紅英有時候被打得鬼哭狼嚎,可是金學民仍然不依不饒,媽的,草狗,肚子荒得不成話了,不長草了,再長一根莊稼都不能了。不打你打誰?這是抱怨馬紅英不能生養了。差不有多半年多的時間,金學民頭髮瘋長,指甲縫兒不掏,裏面全是黑的,連臉上都黑乎乎的了。金學民這人,心事到底還是大了,總覺得建華的死跟自己有關。不是嗎?如果不是聽了草蘭子的話,要建華做自己的女婿,要建華學什麼董加耕和刁三九,建華怎麼會是這樣的結局呢?搞到現在,在周校長面前,真的抬不起頭了。人家可是個人見人誇的好小伙兒啊!那麼好的小伙兒啊!要是好好培養培養,是塊好料子啊!能為蒲塘里爭光添彩的好料子啊!可是沒了,像露水一樣,太陽出來,很快就沒有了。這能不讓金學民傷心嗎?金學民心頭的痛一點不亞於草蘭子。只有馬紅英有時候沒輕沒重,沒心沒肺,經常在耳邊說,哎,再替草蘭子說一個人家吧!再替草蘭子說一個人家吧!被金學民搶白過好幾次:有那麼簡單嗎?你馬紅英說說看,有那麼簡單嗎?馬紅英有時候也會搶白金學民兩句,怎麼不簡單法?再說一個人家比上天難?難道丫頭子還不嫁人了?我們家草蘭子,我不信要嫁個好人家就嫁不到?除了周建華。就沒有好小伙兒了?我看都在排隊等哩!
每當到這時候,金學民便不再講話。不再理會馬紅英。草蘭子總要嫁人,這是繞不過去的事。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天經地義。寡婦還能再嫁,更何況草蘭子呢?
五四發現金學民的情況嚴重了。是的,嚴重得不得了了。這金叔叔,不曉得輕重了。你是一把手,怎麼能是這樣的心態?要好好地說說他。要讓他改變。草蘭子傷心,你也可以跟着傷心,但不能傷神。你一個黨員,一個幹部,怎麼能這樣傷神?
金家留晚飯。五四便趁勢讓人把述平那小子也喊過來一起吃飯。述平那小子現在越來越惹人愛了,他到了哪裏,哪裏馬上就笑聲一片。馬紅英一聽,倒也好,讓這細鬼兒來鬧鬧,也鬧出點人氣來。我看你草蘭子也好金學民也好,好對一個細鬼兒發脾氣。
五四曉得,金學民喜歡述平。因為只有草蘭子這麼一個丫頭子,有一段時間。金學民很希望方德麟把這小兒子送給他。兩家大人都談得差不多了,可是這細鬼兒不願意,他說他只喜歡媽媽,他覺得他的媽媽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最體面,最漂亮。其他媽媽都不如盧素素媽媽。如果讓他到人家去,他還會跑回來。送得再遠他也會回來。他曉得家,跑回來的時候找公安局。就說自己是興化縣唐劉公社蒲塘大隊方德麟同志家的,就能回家了。更何況就在蒲塘里。本來。方德麟和盧素素確實也有將述平送人的念頭,正好緩一緩兒荒年。可是沒想到這細鬼兒這麼翻戧。也就只好不再提把孩子送給人家的話了。
金學民果然笑了笑,點點頭,說,好,讓那細鬼兒來。來喊我一聲爸不肯,來吃肉飯總該肯的吧!蒲塘里人把飯桌上有豬肉這一道菜的一餐飯都叫做吃肉飯。有趣也真有趣,蒲塘里是一個水鄉,吃魚是個常事,可從來沒有將吃飯說成是吃魚飯。
五四想讓金學民把大隊的事還放在手上做,不能把事情讓別人做,更不能讓權利被別人謀去了。五四已經在方德麟給他的信中了解到,現在大隊的事,金學民能推掉就推掉,支部的事差不多全交給了姜德泓和方國強。這很危險,姜德泓雖然是方德麟的遠房堂弟,可是,好像現在越來越不對勁,兩個人說不到一處。好像就因為方德麟這個人不怎麼肯給人留面子,老喜歡犯那種識字多的人犯的錯誤,姜德泓有一次讀紅頭文件時有一個字讀錯了,方德麟在下面笑了起來,同時還糾正了那個字的讀法。好了,這就得罪了人,從此姜德泓總在找機會整方德麟。而且姜德泓這個人,一點都不像金學民大度,能容人,只要誰有點對不起他,一點記在心裏,有了機會一定要整人家。
金學民有金學民的想法,他反正提不上勁了,那就讓他們去弄吧,反正這蒲塘里是姓姜的和姓方的人家的。他一個姓金的外姓人起的什麼勁?再說,這擔子早晚得讓他們年輕人去挑的。
金學民有意把擔子交給方國強。這樣順,方國強是團支部的,上面也希望培養這樣的人。可是五四一回來,一個軍禮,一頓晚飯,一個細鬼兒述平,把一向冰鍋冷灶的金家又弄得熱乎起來了。金學民便覺得,還是交給五四好,如果五四隔一兩年退伍回來,這支書的擔子交給五四實在再好不過了。到時候,讓德麟把民兵營長交出來也就是了。這不是什麼難事。德麟會聽他的,老了,都老了,還有什麼江山可打?四十五歲一過,沒幾天就是個五十歲的老頭兒了,還有什麼意思?
不要再培養培養的了,要培養建華,建華還不是走了?五四好,讓五四做支書。
晚飯的時候,金學民將這樣的想法對五四說了出來:五四,退伍回來,做支書吧!我讓你!我實在不想幹了!你快回來!要快!
五四看得出,金學民不像說著玩。
五四舉着杯子的手停中空中很久,才像想起應該與金學民碰一下似的,說。金叔叔,我們吃飯。不說這個,不說這個。這個話不放在現在講。喝酒!
對了。紅英嬸子,草蘭妹子,我們也喝一杯!
喝!
馬紅英端起酒杯,與五四碰了一下。草蘭子微微笑了笑,把杯子端出去卻沒有碰五四的杯子,五四曉得草蘭子的意思,丫頭子總要有個丫頭子的樣子,沒有哪一個丫頭子擺出會喝酒的樣子,更沒有哪一個丫頭子主動把酒杯伸出來和小伙兒碰的。
建華去了。草蘭子好長時間都沒有回過神來。她怎麼也沒有想到周建華只是個討債鬼,來討了周校長和許先生的債,也來討了一番她金草蘭的債。死鬼建華,你心硬,你走了,你曉得把什麼留下來了?
你說呀!說話呀!
草蘭子其實也不止一次到建華的墳上了。草蘭子到建華的墳上只能偷偷去,在夜裏,或者是在沒有人在場上的時候。有時候馬紅英陪着,有時候是草蘭子一個人。每一次到建華的墳上。草蘭子都哭得半死。
每一次,草子都咬牙切齒地說:
死鬼建華,你心硬,你走了。你曉得把什麼留下來了?
你說呀!說話呀!
道理誰都懂,日子還得過,建華死了。日子還得過。可是,建華死了。最心疼的是周家,最傷心的是草蘭子。最鬧心的也是草蘭子。沒有做成夫妻,可所有人都曉得,差不多了,差不多了。甚至比小夫妻還恩愛。都深入骨髓了,貼心貼肺的了。可是,現在突然一撒手,草蘭子的心裏便缺了一個很大的空,又是風又是雨的。這一來,草蘭子完全沒有了人樣。沒辦法顧及到爸爸金學民還得做支書,還得抓革?命促生產,還得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
草蘭子甚至連學校也去得少了。一到學校,便有眼光跟着轉。那些小學生,無師自通地曉得草蘭子是建華的女將,草蘭子也和周建華已經那個過了。他們也已經學會了用眼睛說話,只要草蘭子走過,他們會用這一雙眼睛告訴另一雙眼睛大家都懂的話。偏偏草蘭子沒有過去那麼靈巧了,獃子一樣的,對那些目光,有點不理不睬,其實是一點感覺一點反應也沒有了。草蘭子哪裏顧及到別人是怎麼看怎麼想的,自己的心裏被傷心塞滿了,
草蘭子的樣子也讓人擔心,完全不是個丫頭子了:有時候不梳頭,甚至臉都不洗,衣服穿得也沒有了樣子。完完全全成了一個鄉下那種最拉瓜最邋塌的婦女了。許先生罵她也沒有用。死腦筋,你成天心裏頭裝個死人做啥?許先生當著別人的面,都是這麼罵草蘭子。可是一到背地裏,草蘭子便要伏在許先生的懷裏,悄悄地說,媽媽,你說說,哪裏轉得過彎子呢?建華走了,草蘭子怎麼能轉得過彎子?許先生一聽這話,就要流淚,一邊流淚一邊說,唉,你這二十歲上下的丫頭子,要是在城裏頭,花還沒有全開出來哩!草蘭子,快想開點,你還得嫁人?
有一天,許先生又這樣說的時候,草蘭子突然抬起頭,問,媽媽,我還能嫁人?嫁給誰?還有誰要我?我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給了建華了。身子給了,心也給了。
一聲媽媽,又惹得許先生哭紅了眼睛。兩個女人只管哭,那邊上課的鐘聲都沒有聽到。
建華死的那個冬天,草蘭子開始納鞋底,說是納給建華的,可是納着納着,不是針扎了手,就是針放在頭髮上磨的時候,就忘了拿下來。馬紅英有點心急,草蘭子啊,你這怎得咯了?怎得咯了?死丫頭子哎,你放出個好樣子好不好?你別把你媽媽急死了,她沒有出息,只生了你一個!
了,就是終結的意思,就是作罷的意思。讀起來要重讀。你這怎得咯了?聽起來,全是傷心,全是傷心得心碎情傷的疼痛。你讀讀看,要體會,用心體會,全是心碎情傷。草蘭子,你這個樣子,怎得咯了啊!如何是個終局啊?
可是沒有用。草蘭子聽不進去媽媽的話,聽不進去許先生的話。草蘭子差不多半死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