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方國梁方先生
一開學,方述平就得上初一了。這事情,相當重要了。
上初一,就是讀中學了。方述平這下就是中學生了。想想看吧,終於上到中學了,可以像他的二哥躍進和三哥六一一樣,讀中學,做一個中學生了。從現在開始,他完全可以像他們一樣,背着很大的書包,還可以外帶一個ziyou夾或者講義夾。這是一個中學生的樣子。是中學生,就肯定不是小學生了。
這多麼重要,多麼重大!
不過,方述平克制着,不讓這種想法冒出頭來。方述平是想有人誇他:瞧,述平這孩子,從小就知道把自己的想法壓住,不顯山不露水,但到關鍵時刻,他會讓你瞧瞧,瞧,述平這孩子,與眾不同的。
現在,方述平平靜地拿著錄取通知書到學校報到。
這紙頭,方述平珍藏了很長時間。想想吧,暑假,多麼漫長,丟掉了那麼多東西,小人書,彈弓,鐵箍……可這張油印的小紙片就是沒有丟。丟不得,一丟掉那還了得,人家怎麼認你啊!有這紙片,才能上中學的。
在漫長的暑假裏,方述平經常做的一件事就是盯着通知書端詳。是的,叫端詳,不是看。他要看出這紙片里的意義。好了,這下就有意思了,越是端詳,就越覺得不可思議,有點不相信了:怎麼?自己已經是中學生了?就這樣成中學生了?自己不是才剛讀完五年級,才12歲?
而且,就是這張紙決定他是中學生的,沒這紙頭還不行。
一個暑假的時間,方述平是在確定自己已經是中學生的過程中度過的。這一來,在方述平這裏,對自己中學生身份的認識與接受,就比他的同學早了起碼一個月。方述平在此後漫長的歲月里時常為這一個月驕傲。就這一個月,決定了方述平要比他的同學更明白中學生的意義,他們還在做夢哩,還把自己當小學生哩。
報到,就是到初中部報到去。到自己是中學生的地方報到去。雖然,那地方非常熟悉,也就是那個防震棚,但是,自己是中學生了。上學期,不,幾十天前,還是小學生,現在是中學生了。
方述平沿着大隊裏的巷子向南走,一個人。就一個人。巷子裏出奇地靜,太陽很暴烈。人們都躲到家裏,或者躲到河邊的樹下納涼了。
到了方明堂家的門口,也就是那條大橋的橋東,才遇上了姜大林、姜曉香他們。他們也是去學校報到的,他們的臉上,一臉的興奮。
但方述平偏偏又不興奮了。膚淺。到底還是膚淺了。瞎激動幹什麼?早就是中學生了,暑假開始的時候就是中學生了,還這麼興奮幹什麼?再說了,說是去學校報到,其實又哪有什麼正式的學校?學校早關門了,都搬到大隊北邊的河邊上,搬到了防震棚里。唐山地震了,全國像農業學大寨一樣,也都開始全國防震了。寧可千ri不震,不可一ri不防。大隊的牆上,到處寫着這樣顯目的標語。輪到他們上中學,就鬧地震,你說鬧不鬧心!防震的時候上初中,上初中了要呆在防震棚里,這都哪馬對哪馬了。
其實,暑假前就是中學生,這是錄取通知書上講的。班上所有同學都拿到了這張通知書。通知書是用鋼版刻印的,一看就曉得是姜曉桐的字,有稜有角,硬挺挺的。全蒲塘大隊的人都認識夏曉桐的字。全蒲塘大隊的人都說,夏曉桐的毛筆字,在蒲塘,數第一了。
學校里的重大事情,都是姜曉桐在管。這麼多孩子讀中學的事,也是姜曉桐在管。是姜曉桐的字在管。有他的字出現的地方,就是大事存在的地方。好幾次了都是這樣。九一三的時候是這樣,評《水滸》批宋江的時候是這樣,學黃帥反cháo流、學張鐵生交白卷的時候還是這樣。姜曉桐的字到了哪裏,就是大事到了哪裏。
現在,方述平這一屆的學生要上中學了,是姜曉桐的字說的。這是大事了。
有一點方述平總想不通,不錯,是中學生了,可是,為什麼發要錄取通知書呢?不就是還在蒲塘學校讀書嗎?初中既然還在本大隊,要這通知書幹什麼?這蒲塘大隊,誰還能不認識我?哪個不曉得我就是方德麟家的四小,也就是小四子,已經讀完小學五年級了。沒有這個紙片兒,難道就不能上初中?都小學畢業了,還不讓我讀初中?讀初中是個什麼了不得的事?也必須要貧下中農推薦嗎?想上高中,可能不那麼容易,要貧下中農推薦。當初,二哥與方國梁,都沒有上高中。姜曉桐說貧下中農沒有推薦他們,你怎麼能上高中呢?
述平明白,上高中完全是大人的事,能上高中,是家裏的大人在大隊有身份,夠份量;上不了高中,是大人說到底是那個做父親的男人在大隊沒法與大隊幹部說得上話。
班上的同學都拿着那紙片兒,擠到了方先生的身邊,一個個都搶着,喊着,先替我報名,先替我報名。
方述平覺得沒有大意思了。還不是那回事?我們上初一了,方先生也跟着來了。一切都沒有變。上初中了,還是方先生管着他們。
方先生就是方國梁。同學們都叫他方先生。蒲塘里的人就興這種叫法,只要你做了老師,就得稱你是先生。哪怕你是女教師,像學校里的兩個許老師,許玉琴,許育琴,是姐妹倆,都被喊成了許先生,區別的方法是,喊許玉琴大許先生,喊許育琴小許先生。
正式開學時,坐到了初一的教室里。教初一,做初一班主任的,是剛剛轉成民辦教師的方國梁。
方述平一看到方國梁,就想到二哥躍進,方國梁與二哥是同學。他們上初二時的語文先生、班主任就是姜曉桐,現在,方國梁也是先生了,和姜曉桐在一起辦公,在一個辦公室里辦公,備課,改作業,批評或表揚學生。二哥哩,二哥在生產隊裏放牛。大人們說得粗俗,二哥這是在捧牛屁股。
一定是因為方國梁的字寫得好。蒲塘大隊的人都曉得,方國梁的字是跟夏曉桐學的,他們寫得一樣好。他們學的都是柳體,鐵鉤銀划,很硬,很挺,鋒芒畢露。那字,是好。真的很好。
躍進的字寫得差,無法與國梁比,軟巴巴的,像個胖子在冷天把手籠在袖子裏一樣,都蜷縮成一團了。
要是二哥的字也寫得那樣好,現在,教方述平的就可能是二哥了。
初中上課還沒有幾天,出了一件大事:m主席他老人家逝世!
蒲塘里是方述平第一個聽到主席逝世的消息的。
那天,方述平在河邊釣魚,靜靜地看着水面有沒有魚咬鉤。方述平非常不服氣,這麼長時間以來,他一直沒有能釣到過魚,惹得三個哥哥和周建華他們笑話不已。都說他是想姜銀芬想呆了。這麼點小人人,就想着那事兒了。
想想是難為情,蒲塘里這麼大的孩子,還有哪個沒有釣到過魚呢?就剩下他方述平了。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河對面的大喇叭在說話,偉大的領袖和導師,無產階級政治家、軍事家,黨和國家傑出的領導人mzd主席於9月9ri0時10分逝世。終年83歲。
大喇叭是突然響的。那麼長ri子,大喇叭沒有響過,那一天,突然響了起來。聲音也傳到河這邊來了。
方述平呆了,他怎麼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m主席逝世?這可能嗎?m主席萬歲!m主席怎麼會逝世?再說,m主席他怎麼可以拋下全國人民去逝世呢?
但對面大喇叭里那個聲音非常熟悉。是天天晚上在廣播裏說“zhongyāng人民廣播電台,現在是新聞聯播節目”的人。他天天都在廣播裏說話,不像是個撒謊的人。
方述平嚇了一跳,連忙跑到家裏,告訴爸爸說,不好了不好了,主席逝世了。方德麟根本不相信,罵道,你這個小東西,亂講!主席怎麼會逝世?怎麼可能的事?他不可能逝世的?他怎麼可以拋下我們?我們沒有了主席,以後還怎麼過ri子?
方述平很委屈地說,我也是這麼想的,可是外面大喇叭里在說。你出去聽聽啊爸爸!爸爸就出去聽了,果真還在說。大喇叭還在說,反反覆復在說。真的在說,主席與世長辭,終年83歲。
四點鐘,準時報時的。報時過後,播音員語氣就變了,然後他就說主席逝世了。
方述平記得。
不是說夜裏零時十分逝世的嗎?為什麼四點鐘才宣佈這消息啊!這都過了十六個小時了。
事情一下子很亂了。這裏還要防震,全學校的人都擠在防震棚里,b市那裏出了那麼大的事。
很多人都哭了。哭主席。主席丟下我們不管了,嗚嗚嗚……
後來,b市來了通知,馬上要開主席追悼大會,全國人民都必須參加。
開追悼會的那一天,蒲塘學校的學生都站到教室后那個其實並不能被叫作cāo場的廣場上,對着大喇叭,和全國人民向主席默哀三分鐘,然後,又和全國人民一起向大喇叭一鞠躬,二鞠躬,再鞠躬。然後默哀畢。
很長時間裏,方芥舟心裏別彆扭扭的,怎麼也不相信主席逝世了。
彆扭歸彆扭,ri子還得過,防震還得進行。主席逝世了,華主席當家了。華主席現在號召大家防震,大家就都得防震。
防震期間的特別辦公室,其實就是一個長形的破房子。這地方,方述平非常熟悉。小時候,他常來。這裏其實就是一個專門養豬的生產隊的豬棚,是生產隊用來存放豬飼料的地方,是養豬的人臨時在那裏歇腳的地方,是生產隊煮豬食的地方。是的,豬食也是要煮的,煮熟了才能倒進豬食槽里讓豬子們吃。
方述平的爸爸做過這個生產隊的隊長。這個生產隊專門養豬,其他的事就不管了。這也是爸爸的主意。大隊竟然就這樣安排了。這一來,蒲塘大隊的豬,每年就比其他大隊多了許多。
後來專門養豬的生產隊解散了。方述平也記得這事。什麼原因解散這個生產隊的,他不曉得,可是,有一次,他聽到爸爸跟媽媽一起小聲議論:
他們懷疑我偷偷地把豬肉賣出去。
他們懷疑我一年比他們多吃了二十斤豬肉。
三角七一斤的豬肉,他們懷疑我賣出去過。媽的,怎麼賣啊?我又不會殺豬,現在也沒有人敢偷偷地殺豬啊,抓到了還得了……
方述平覺得爸爸說得不錯,家裏確實不怎麼吃肉,也沒有肉可吃。真要到吃肉的ri子,那家裏可就熱鬧了,鑼鼓庄的姑爺姑媽家會來人,陶庄的姑爺姑媽家也會來人,家裏就像是過節……
再後來,爸爸又回到了大隊部里,坐在大隊部里,還做大隊糧食會計。管錢。管糧。糧倉就在大部隊裏面。爸爸一個人坐在大隊部里。方述平根本不明白大隊部是個什麼地方,用來做什麼的。方述平聽別人講過,其他大隊的大隊部,都是大隊幹部們呆的地方,在大隊部里開會,批鬥地富反壞右什麼的。可是,蒲塘里不一樣了,大隊部就爸爸獃著,大隊幹部們沒有來過這裏辦公。大隊部里,只有爸爸一個人。爸爸腰間的鑰匙一串串的,每天嘀哩哐啷地一路響着。爸爸每天除了三頓在家裏吃,其他時間都在大隊部里。
大隊部對面就是輾米機廠,到輾米廠開機的時候,到各個生產隊分糧的時候,大隊部這裏就熱鬧了。很熱鬧,熱鬧無比。各個小隊裏的大勞力,全來了,進進出出,肩上扛着笆斗,嘴裏唱着號子:“哎喲嗬喲——哎喲嗬喲——哎喲——嗬喲——哎喲——嗬喲……”
爸爸在手中的大本子上認真地記下各家各戶分得多少斤糧食。爸爸手中的那個大本子上,全大隊的人名字都在上面,每家每戶分了多少糧食,在哪個生產隊,上面都有。
爸爸的字,方述平也琢磨過。方述平覺得爸爸的字寫得也好,純熟,軟和,流暢。那枝鋼筆,是英雄金筆,鋥亮鋥亮的。爸爸說,這筆金貴了,是部隊首長給他的,是獎給戰鬥英雄方德麟的。
有一天,方述平問戰鬥英雄的爸爸殺過多少ri本鬼子,爸爸說,我當兵的時候,都1946年了,ri本鬼子早他媽的滾了熊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