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出逃
第二天,姨媽、胡媽和小愛吃過早飯就到二表姐家去了。三個人到得太早了,直到天黑才等來那個志願兵。志願兵顯然要比供銷員更有身份,更年輕,他一來就說自己是很忙的,每天都給首長開車呢!他當著眾人的面毫不遮掩地觀察小愛,看了足有一分鐘之後,失去了好奇心,變得毫無表情了。
二表姐要志願兵開小車送小愛和胡媽回去,志願兵連忙推說晚上還有任務,說著就告辭了。
志願兵一走,三個女人都氣憤地望向小愛,似乎小愛丟了她們的面子,但小愛認為她們也一定感到了志願兵沒相上她。二表姐怪胡媽沒有給小愛買幾套好看的衣服,然後她談到了最重要的問題:當志願兵主動剝了桔子給小愛,小愛並不吃,卻把桔子放在有灰塵的茶几上,過了許久,又把髒了的桔子吃了,這是怎麼回事?小愛低下頭,答不上話,相比之下,她還是喜歡那個老供銷員,供銷員至少有種滄桑的男人味,而矮矮的志願兵像個小屁孩,皮膚白得像個女人。
回到家,小愛忽然生出了一種莫名的期待,分外羞恥。她死死地盯着鏡子裏的自己,像對其他一切都失去了興趣。這時,十八歲的時髦姑娘小白來了。小白是村裡最漂亮的,漂亮到讓人不敢正視。據說深更半夜總有男士敲她的門。最近她經常來找小愛的弟弟,兩人關在房裏不出來。小白的男友是弟弟的死黨,小白卻整天守着弟弟。弟弟房裏到處是煙蒂、花生瓜子殼、臟臭的襪子、用過的套、甚至地板上遺留着弟弟那變了色的命液,小白都毫不介意。胡媽時不時兇惡的捶門,用尖刻的話羞辱小白,但她卻無動於衷,第二天照來不誤。
小白的漂亮出眾,使小愛氣餒,感覺自己不倫不類,她幾次勇敢地久久盯着小白的臉蛋,想從中找出些缺點來,但除了一種分明的無所謂和近似於明星的搔首弄姿,看不出有什麼不好。她忍不住討好地對小白談起自己的相親,一聽到相親,小白詫異地盯着她,以一種老成口氣說,“那樣的男人,有必要談嗎?要是我,我就要狠狠地宰他一次,然後拜拜。”
小愛被逗笑了,覺得自己和小白心有靈犀,特別在對待男士方面那種隨意的戀愛態度,那種總是主動投懷送抱的莫名其妙,實在太相同了。小白堅決要小愛拒絕相親,反正她現在沒有談戀愛了(對愛沒有一點興趣),小愛這麼年輕就守着父母很不妥,應該出去找工作,而她正準備去z市當北漂,問小愛去不去。小愛答不上來,離開自己的生活環境,去一個陌生地方,她的書和畫、她的日記怎麼辦?是離開這裏去更自由的“戀愛”(聽說小白要去的那個城市就是女孩送上門免費讓男人“睡覺”的地方),還是就此聽從父母安排早早結婚?……似乎離開是一種別開生面的新事,而且在表姐們熱衷於給她做介紹的時候出逃,這就更有意味了。
“你不是說你有一個非常的朋友嗎?他經常給你寫信,你們無話不談,那為什麼還要接受父母親給你找的男人?為什麼你不拒絕?為什麼你不趁此機會和我一起逃跑?……”小白質問道。
“天啊!”小愛心裏叫苦,自己說的那個“非常朋友”是指的李大年呀!李大年是個已婚中年男,網上認識的,她僅僅是怕同輩都嘲笑她這個傻女沒有男朋友(有的甚至認為她根本不懂男女之事),為了證實自己的魅力,就把李大年虛擬成和她同齡的男性,逢人講述自己和他的交往,其中包括細膩的擁抱情節。最讓她的虛榮心得到滿足的,是李大年每星期必來一封信,有時還一星期收到兩封,這是村裡任何一個女孩也無法攀比的。她總是對人談起李大年和她談論的問題,講些李大年講過的話,向所有的人展示她和李大年的奇怪而高級的關係,通過這種展示把聽眾搞得昏頭昏腦,一臉尷尬,她就有一種幾乎是歇斯底里的興奮。雖然她向聽眾吹噓過後並不能改變什麼,包括他們認為她傻的看法,但她管不了那麼多,反正他們沒見過李大年,何況她和李大年也可算是某種意義上的“談戀愛”吧。現在小白卻直接逼問她這個“非常朋友”,她很有些難堪。讓她緊張的是,她竟居心叵測地想把小白介紹給李大年認識,小白會不會喜歡上這個老男人,李大年會不會喜歡上小白?她衝動地趕緊給李大年去了電話,他同意見面。
她倆迅速來到了最近的一家咖啡館,等了一會兒,李大年出現了,真神速!小白傻了眼,這朋友竟是個禿頂的老頭,穿一身名牌,徑直朝小愛走來,肥大的手搭在小愛肩上,摩挲了好幾下才鬆開,傻乎乎的小愛卻毫無察覺。李大年任由兩個女孩拿着菜單“狂宰”,毫不介意,還主動點了最貴的牛排,當聽說兩人想去z市,他直問她們去z市想幹什麼,到底想得到什麼?這樣去有意義嗎?為什麼就不能繼續在家裏——在自己的處境裏忍着?他擺事實,講道理,還講了些勵志的哲理,叮囑小愛千萬要注意,萬不可染上病……最重要的是,一定要讓男的戴上安全套。
小白和小愛都吃了一驚,極力掩飾心中的恐懼,默默順從這種無形的暴力。李大年態度突然發生了180度的轉變,說z市其實是個好地方,要她們好好地在那裏奮鬥,說不定他也會去的。他慎重地開了一張單,上面寫着必須隨身帶的幾本最重要的書、在旅途和火車上要防範什麼、出門在外的注意事項等,還應承給她們買火車票,隨手給了小愛一張信用卡。小愛不敢去望那卡,久久地揣在手中就像揣着一枚炸彈,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拿上這麼多錢。
小愛上完洗手間,李大年正和小白侃侃而談,滔滔不絕,小白一直沉默着,臉相併不快活,那種和諧的氛圍似乎在說他們一拍即合地發生了什麼,小愛有些不好意思走近了,她走上去插嘴,想要顯示自己,他們卻並不理會她。忽然,小白站起身說時間不早了,她有事要先走,李大年突然挽住小愛雙臂,摸了摸她的頭顱,還悄悄說小白沒有她漂亮,太俗氣,陰暗的眼神使他“畏懼”。小愛揣着卡,做出格外迎合的樣子,這樣的評價雖然使她感到幸福,同時也挺掃興。
李大年買了兩張周末的火車票。小愛給小白送去了一張。而近日兩個表姐都來了電話,約定周末帶男方到家裏來。知道供銷員和志願兵都要來,一下子全家人都喜氣洋洋的,同時又很有些為難,倘若兩位同時到來,那是怎樣的情景?一家人緊張,害怕,同時又盼望這樣的場面,都心照不宣地有種勝利感。胡媽說如果志願兵先來,就把那個供銷員退掉,小愛沒有表示意見。要是父母們不作主,她是怎麼也拿不出一個決定的。她不知道怎麼辦。父母決定以後,她有種心安理得,覺得反正這不是她決定的。
周末那天,胡媽見小愛背着行李包出門,一把揣住她,直叫胡爹過來,倆人對小愛教訓了一頓。小愛懇求父母放行,說小白正在車站等她,她得去向小白講清楚,另外她還得向小白索回兩件衣服,胡媽死活不讓她出門,生怕她會跑掉。小愛對自己很不滿,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向父母彙報出小白,真是自找麻煩!哦,原來都是那供銷員和志願兵在作怪!她向父母交待了一句“我會準時回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丟下行李飛也似地跑了。
到了外面,她的腳步卻變得沉重而遲疑了,總是擔心着自己會不會回去晚了,供銷員或志願兵都在家裏焦急地等她……她突然決定不去了,也不去車站退票,感到這是命運的安排,她給小白打電話解釋了一番,小白有些氣憤但無可奈何,只好把火車票退了。小白在電話里質問她是不是和李大年有事,為什麼他這樣大方?小愛立刻搖頭否認,脖子都快搖斷了,說他們年齡懸殊這麼大,怎麼可能?
回到家,小愛一時間無比輕鬆。胡媽幾次動手要把屋子的衛生搞一下,但又好像怕小愛嘲諷,最後終於放棄了,和女兒採取了同樣的戰略:就是毫不掩飾,聽其自然。一上午母女倆都在等待,什麼事情也不能幹。一直等到下午才等來二表姐的電話,說志願兵有事不能來了。全家人頓時都很氣憤,羞恥,胡媽連連嘆息,沉不住氣地拿起電話就撥大表姐家,一會兒她轉過頭來說,“供銷員明天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