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話說賈環跟着寶玉被關在一起,賈政、賈璉等人關在一處,賈赦跟着賈珍、賈蓉等人關在一處。自從進了牢,那寶玉便雙手抱着膝蓋縮在角落裏,平日掛在脖子上的玉佩也不見了蹤影。
賈環上前抬起了寶玉的臉,仔細地看了看,道:“你不是賈寶玉。”他仔細看了半晌,又道:“怪道他們都說如今你失了寶玉沒了靈性,其實是因着你並不認識眾人,所以才裝瘋吧!”
那寶玉並不說話也不開口,只是縮在一邊一動不動。
賈環見他不動,便收手雙腿盤坐於地,也不管髒亂,又一手托腮撐着臉,不知道在想什麼。
靜默的時間似乎過得非常的快,原本還有些亮光的牢裏變得漆黑,牢頭點了蠟燭擱置兩邊,又給每人分了兩個饅頭,賈環上前拿過,又發現還有一碗水,便遞給那寶玉。
那寶玉接過碗,喝了一口遞給賈環,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轉而低頭看着地上的稻草苦笑道:“到底有人知道了,我父親謀劃了許久,誰知那些每日見面的沒發現,你這個不常見的反倒是看出來了,你便是那賈寶玉的庶弟吧?”
賈環點點頭,他歪頭看着甄寶玉,當初知道賈寶玉跟甄寶玉乃是一母同胞的廢太子之子,只是對着這兩人他只是聽說過,並未見過甄寶玉,於是便起了好奇之心。“你們是什麼時候換的?”
甄寶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父親託了家中老僕帶着東西去投靠賈府,我便藏在伺候他的僕人里,因着那賈寶玉跟我長得一樣,便在半路里換了他的衣裳,原本還好好的,只是他身邊的女孩太多,一個兩個的皆要來問,我沒旁的辦法,便裝了傻。”
賈環好奇道:“那我那二哥呢,去哪了?”
甄寶玉摸摸自己的腦袋,笑得有些無辜:“大約是流放了吧,便是他說不是,我父親也會說他是迷了心智了。”他聳聳肩膀,有些無奈,“可惜千算萬算,沒算到賈府也被抄,我果然是要被流放的命啊。”他說得很輕鬆,似乎沒有半點的負擔。
“你好似完全不擔心,不怕嗎?”賈環看着甄寶玉,覺得他應該跟賈寶玉一樣,是個嬌養大的,怎麼可能吃得了苦。
甄寶玉嘿嘿一笑:“反正我父親先去了,只要路上不出事,我便能跟他團聚,自然多了一些期盼,只是你,雖說我裝傻,可耳朵沒關起來,你不是住在南王世子府么,怎麼自己回來了?”見過往外跳的,還沒見過往裏頭竄的。
賈環摸了摸自己的腦門,靠着牢裏的牆壁,無奈地向上看着:“我若是不來,這輩子便再也沒有出頭之日了,便是我考上了進士,得了功名,也會被御史一參到底,好在還沒考,要不然白考了,只是不知道我那姨娘是不是沒事。”
寶玉湊近了賈環,仔細地看着他啃着的饅頭道:“這玩意能吃呢?”
賈環不以為意,雖然他已經習慣了山珍海味,但如今換成饅頭他依然還是習慣,這大概是上輩子留給他最大的好處,不管所處環境如何,他都能抗得住。
甄寶玉見着賈環吃的不錯,自己也咬了一口,大約是因為口感不同,所以也不知道到底是好吃還是不好吃,索性就當磨牙了,早一口晚一口的吃着,還點頭道:“嚼多了還是蠻香的,比起賈府里的飯菜更好。”
“府中飯菜一向不錯,更何況是你的份例,怎麼你反而說這個饅頭好了。”賈環覺得自己有些作死,沒想到還有比自己更矯情的。
那甄寶玉搖搖頭道:“你是不曉得,原本便心虛,旁的不說,姐姐妹妹們都來照顧,噓寒問暖的,也不知道是哪家的親戚,有個伺候的還總是端着姨太太的架子,想來是寶玉的屋裏人,我也不好動,在那裏,你吃一口吧,她們就千恩萬謝的,彷彿你做了什麼大好事了,你不吃吧,就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好似你又做了傷天害理的大錯事了,哎,我原本便是心中煩悶,見着她們如此,更是想起自己府上,於是吃喝皆不香,差點都睡不着了。”
賈環點頭,他當初在世子府一開始也是如此,只是後來實在拒絕不了,又因着池宸態度強硬便接受了,可是接受歸接受,到底不是自己掙來的東西,所以這次會選擇跟着便宜父親一起遭難便是這個原因,好歹白吃白喝被養了這些年,男人么,總是要講義氣的,他自己向來是把上輩子的年紀算到一起來過的,可在旁人眼裏偏偏是小孩充大人,滑稽得很。
兩人悉悉索索聊了一會天,甄寶玉看着一跳一跳的燭光便有些困,賈環見着寶玉困了,便推了推他,讓他去床上睡,牢裏的床其實就是一塊硬木板,哪有旁的東西,況且因着吃喝拉撒睡都在一處,味道也不好聞,不過大約因為關的都是官宦人家,打掃的倒也是勤快的,賈環靠着牆壁似睡非睡的眯了一個晚上,被早晨收拾人員的動靜給吵醒了。
一個穿着布衣的挨個地收拾着,旁邊是拿着鑰匙的看管,也就這處敢這麼干,用賈環的話說,這邊的都是政治犯,便是逃出了牢房又能跑去哪裏,換成那些不要命的兇徒,恐怕會乘着時機往外跑呢,反正都是個死。
等着收拾完了,又有人端了早飯來分,是一碗稀粥,賈環跟着寶玉各一半,西里呼嚕地吃完了,或許這甄寶玉跟着賈寶玉還是有差別的,賈環跟着他聊了兩句便知曉了。
那甄應嘉似乎一開始就知道那寶玉不是自己的娃,但由於他自己之前也沒有孩子,所以對着寶玉是嚴父的心態,雖府中也有老太太看管,可那老太太並不知道寶玉不是自家兒子的種,想著兒孫成才,也不多阻攔,賈府這處是老太太知曉寶玉的來歷,又有王夫人的放縱,前後便有些不同。
“你比我那哥哥要好些。”賈環看了半晌,到底說了這麼一句話。
那甄寶玉真喝着米粥,微眯着眼似乎有些享受,聽得賈環如此說,一口粥便梗在了喉口,拍了一會才下去:“你可嚇死我了,怎麼忽然說起了這個。”
“我這不是閑得么。”賈環聳聳肩,他覺得自己要找些事情說說,否則就會胡思亂想。
甄寶玉皺着眉看了賈環一會,小心地把粥擱到地上,然後湊近了賈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不知道這種感覺,明明大家都要一起死,你卻偏偏因着某些原因逃過了,心虛啊,還不如光明正大的跟着一起走呢,況且我父親也沒死,不過是流放,只要活着便行。”他一邊說著一邊還點點頭,“要是這次沒事,我本來也打算着,哪天抽空跑出來,然後對着他們就說自己要去出家呢,反正那樣的榮華富貴我享受不來。”
賈環點頭,其實蹲在牢裏也沒什麼不好,無所事事,一心只聊天,寶玉似乎對賈環並沒有太多的厭惡,不過也有可能是因為如今就他們兩個關在一起。甄寶玉對着他家的事情似乎不是很了解,至於為什麼會被抄家,他卻看得很明白:“不過是人走茶涼,當初太妃娘娘死了之後我父親便有所察覺,話說你在都中國子監里如何?當初我父親也想讓我去金陵那處的太學念書的。”
寶玉嘀嘀咕咕地跟着賈環說著自己家裏的事情,說到一半,忽然就停了嘴,眨巴着眼睛看着賈環道:“你府里的人真真奇怪,明明沒死卻要裝死,三更半夜的還被我看見偷偷翻牆出門了。”
“哦,你說的是誰?”難道被抄家之前還有人死了?
“好像是住在瀟湘苑的那位,據說叫林妹妹的,可惜我就見過一次,之後她一直病着,賈寶玉果然好福氣啊,那身姿,真真算得上天仙。”甄寶玉淌着口水,一臉的嚮往。
賈環一聽便知道是林黛玉,可是又有誰會專程來接她出府,早幹什麼去了?
甄寶玉推了推賈環:“你且說說名字,搞不好我知道呢。”
賈環被推得歪了一下,又蹲直了道:“你應該也曉得,是揚州巡鹽御史林如海的女兒,喚作黛玉的,反正以後你們也不一定見面,你千萬別跟旁人說是我告訴你名字的。”
“林黛玉,林黛玉,林如海,揚州,啊,我知道了!”甄寶玉眼睛瞬間發亮,“當初我父親想要為我討來的媳婦,可惜那林如海死得太早,之後便沒有消息了,原來是到了賈府,哎,那林如海真蠢,他媳婦都這樣了,還敢把女兒往外祖母家送呢。”他一邊說著一邊搖搖頭。
他湊近賈環悄悄地說著:“我也就四五歲的時候見過一次,那次我父親請了人吃飯喝酒呢,我就遠遠地見了一次,不知怎麼的原本說好再住的,結果第二天就沒了蹤影了,後來我聽我父親說道他家的事情,哎,亂得哦,沒法講。”
賈環原本沒什麼興緻,可讓甄寶玉如此一說,便來起勁了,賊兮兮地四處看了看,又貼着寶玉道:“你且說說,我之前並不太知曉呢。”
甄寶玉咳了兩聲,清了清嗓子道:“你是不知道啊,那林如海也是個苦命的人,之前一脈單傳不說,娶了媳婦十來年沒有生育,那林老夫人實在等不起,便託了人娶了一門良家妾,不過是農家出生,長得據說也一般,沒念過書,只是因着家裏忽然遭了難,便賣了自己。”
甄寶玉說話比賈寶玉實在,似乎也更多些靈通,往往一件事,出了點口風他便能知道個大概,那林老夫人其實也是真真沒辦法了,自己身子太差,總說快要死了,便想着好歹你讓我見一眼我孫子,尋的又是沒德沒貌的,說難聽點,也就是借個肚子,已經是做到極限了,雖說也有自己的私心,可是那老婦人眼見着自己兒子三十而立還未有子,是真的急了。
那林如海也是個實誠人,跟着母親講了不要便真的沒有碰,那姑娘留在府中養了兩年,林老夫人死了心便養在自己跟前,就當逗個樂子,原本相安無事的,偏偏那賈敏要作,設計了林如海酒後失德睡了那姑娘,原本便是妾的身份,睡了也就睡了,可是你說之前還要死要活的不讓納妾,如今又做下這種手段,誰不知道。
那姑娘一年後生下了林如海的庶長子,林老夫人含笑而終了。闔府就這麼一個兒子,到底是養在膝下,林如海對着自己兒子也開始用心,滿了周歲便取名叫林潞安,又取了小名叫長生。那姑娘也實在,生了兒子便當沒生過,也不看一眼,只關在自己院子裏繡花納鞋,其中的苦澀也就她自己知道了。
這原本也沒錯,為著孩子好么,既然已經生出來了,打小養在嫡母身邊,只認嫡母也沒什麼事情,小孩可能養得實在太過,便有了一些弱症,賈敏求了林如海再生一個,男人這玩意,睡一次跟睡兩次又有什麼差別,你之前說斷了也就斷了,偏偏還要提,林如海自從發現那姑娘一次就懷孕便知道兩人之所以沒孩子,是因着賈敏,心中便有些鬱氣。
於是這第二胎來得特別慢,林如海想着到底不能糟蹋了那姑娘,便吩咐府里的人,抬了姨娘,一道住在後院。
這姨娘的肚子才顯,賈敏居然也懷上了,兩人前後腳的不差一個月,賈敏才懷了,就不再喊林潞安到跟前教養,府里的人又多嘴,讓他知曉了自己的生母,從嫡子到庶子的差別頓時讓小孩起了叛逆,之後跟着林如海也不親了,姨娘十月懷胎生下了個姑娘,那林潞安悄悄地去看了兩趟,便被林如海知道了。
自己的正房正懷着身孕,而庶子已經知曉,林如海到底無奈,放手讓賈敏施為,府中上下的人皆改了態度。可惜賈敏一胎只生了個女兒,便是林黛玉了。
“我都想不明白那賈敏所做為何,既然生了女兒了,你便好好的再把庶子攏在身邊唄,反正是打小處出來的感情,可她偏不,道既然能生一胎,自然能生二胎,若是生了嫡子,這嫡庶如何分,愣是把庶子推到了姨太太那處,蠢人都知道給自己留條後路,偏偏她不,過了三年拼着命到底生了個嫡子出來,當時那林潞安已經十來歲了,林如海送了他去書院念書,他倒是也爭氣,府試鄉試皆是頭名,之後參加了秋闈,然後又遠調去了西北,接了自己的姨娘跟妹妹出府。”甄寶玉摸着下巴總算說完了,之後便看着賈環。
賈環之前是知曉賈敏只有一個女兒,自然不清楚原來還生過一個兒子,既然如今沒見了,肯定是死了,如今皆已物是人非,那麼會到賈府里來接了林黛玉的,估計也就是這個林潞安了。
甄寶玉跟賈環想的一樣,剛剛那麼一說,他吧唧了一下嘴:“哎,肯定是讓那個林潞安給接走了,我真蠢,當時就該一起去呢!”他父親也被流放去了西北,要是當時一道,肯定能見着呢,悔不當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