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洛神黯(下)

“我的父親因為輸給祝融心裏一直不服氣，在生下了我之後不久就拋妻棄子跑到了深山中研究術法，一心想再和祝融比試一場。然而後來你也知道，黃帝找到了祝融不知用了什麼方法交換了火族的上古神力，然後祝融就從人間蒸發掉了，我的父親就這樣一邊鑽研着他所謂的法力，一邊到處尋找祝融。起初，他每年的這個時候還會來到洛水河畔陪着我的母親一起拋灑桃花瓣來紀念他們的感情，然而過了幾年他就來得次數越來越少，最後就完全把我們忘記了。在我十八歲那年就再也沒見過他們成雙入對地來這拋灑桃花，於是每年，我就這樣站在竹林里，看着母親愈發蹣跚地來到崖頂獨自拋灑着。”

“你知道，在村落里沒有父親的小孩是非常受欺負的。從小我就沒有朋友，沒有人陪我說話，沒有人感受着我的感受，就連我唯一的親人——都也只是每天沉浸在對我父親的思念當中，在她眼睛裏根本看不到我，那時開始我就獨自一人很寂寞地活着。”

“人的壽命是有限的，我的母親有一天終於躺在床上再也沒有了呼吸，我把她埋掉后跑到洛水又是哭又是鬧，也許是身體裏流淌着水神共工的血液吧，我的哭喊居然引得風雲變色，大雨滂沱，突然洶湧而來的黃河水捲走了我，也捲走了我從小到大生長的村落。然後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沉沉浮浮的靈魂竟然遇到了我失蹤已久的父親。在聽說母親死了之後，他居然會哭……呵呵……我以為他早就把我們忘記了呢！”馮夷嗤笑着，將手中的花狠狠地攥住。

“他那時候嘴裏一直叨念着，是他不好，是他忘記了自己是神、永久不死的神而我的母親是人、壽命短的可憐的人類，然而那又有什麼用呢？我的母親已經不在了，他留給她那麼多的遺憾。最後，他還是陪她而去了，把水玉和那一身的法力都傳給了我——他自己解脫了，然而卻把枷鎖留給我了！”

“我成為河伯后結交了很多人類朋友，我眼睜睜地看着他們一個個長大、衰老、死亡……無能為力，只有悲哀。真正不死的只有我啊，我成為了神，而他們只是人，人的壽命只有短短的幾十年而已，可我卻有上萬年，上億年！人類羨慕我們神可以長生不老、逍遙自在，可他們哪裏體會得到自然神的寂寞呢？”

“你其實可以結交新的朋友啊。”宓妃突然插上一句話，安慰愈發激動的馮夷。

“新的朋友……我怎麼會沒試過呢？尋找新的朋友來填補那種內心的寂寞感，然而換來的是什麼呢？是一次次新的長大、衰老、死亡……於是到頭來，又是只有我悲傷，只剩下我一個人孤零零的……”

宓妃再次怔住了，她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自己養的一頭小鹿死掉了，那種傷心與難過讓她幾天都吃不下飯去，儘管父親伏羲安慰她說那頭小鹿的年歲已經太大了，它的離開是時候到了，然而自己卻再沒勇氣養殖任何動物了。

“宓妃，或許……我們可以從頭開始。”馮夷輕輕地回過頭，銀色的眸子第一次寫滿了寂寞、難過、痛苦，但更多的是一種真誠與強烈的渴望。那才是真正的馮夷吧？從前那個帶着戲謔笑容的馮夷一下子消失了。

但是……不知為什麼，宓妃腦子裏揮之不去的永遠是喇家郡里那個連殺人都是微笑着的、毫無憐憫的冷血者：“不……”

朱唇微啟，打破了馮夷寂寞而期盼的微笑，“不……”

月光如水，打在馮夷失望的臉上，有一種殘酷的美麗。

“多年以來，你是第一個陪我灑花的朋友……”馮夷輕輕感慨了一句，慘笑着將花籃拋進了溫柔的洛水。聰明如宓妃立刻明白了：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

溫柔的銀眸再次看向宓妃，一個轉身，留下了一個標誌性的戲謔微笑。

宓妃心裏一痛，她知道，馮夷再次將自己與世隔離了，他再次關上了內心的那道門，將那個真正的自我封閉了起來，只留下了那個嘻嘻哈哈的戴着假面具的“冒牌貨”。

當一個人活着不能活出真正的自我時，那該是一種怎樣的悲哀？

宓妃不敢再去想像，只有選擇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