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第七章
如同毛毛蟲先生所說,要找到那個傳說中的宮廷樂手其實並不是什麼難事。
除了順着人群涌動的方向前進之外,在拐過了幾家商鋪之後,羅修能明顯地感覺到周圍的氣氛產生了變化,那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改變,就好像上一秒你還站在一個清冷的巷子裏,下一秒就被迫被拉入了一個民族的狂歡節——在人到達廣場之前,黑髮年輕人就已經聽見從廣場那邊傳來人們歡歌載舞的歡笑聲以及悠揚的樂曲——那音樂與天主教的格列高利聖詠略微相似,但是不同於普通的頌歌,那樂曲極富特色,風格多變,似乎每一個音節都擁有其獨特的魅力與含義。
夾雜在不斷向著廣場方向移動的人流中緩緩移動,遠遠地羅修先是看見了一座巨大華麗的噴泉,清澈的水源源不斷地灑下蒙起一層水霧,哪怕是在這樣的陰天,也能輕而易舉地看見水花躍濺的晶瑩。
羅修頓了頓,隨即目光很快被噴泉的下方坐着那個人吸引了去。
那是一個身材及其高大的男人——健壯的雙腿伸展開成一個舒適自然的姿態,只是人們大概輕而易舉都能猜到當那兩條腿直立站在地面上時可以帶來的高度……而此時此刻,男人垂着眼坐在噴泉下彷彿完全沉浸在了正在吹奏的樂曲當中……
他吹奏的顯然是猶太樂曲,手中的是一種名叫“shofar”的、古代希伯來人作戰或舉行宗教儀式時才會使用到的古老羊角笛樂器。
當整個音樂節奏變得又快又急,彷彿是進入了整章樂譜的高.潮部分,周圍的人群彷彿受到了感染一般舞動的幅度也跟着增大,衣衫裙角飛揚之間,人群中的黑髮年輕人卻一動不動——直到他感覺到自己被人從後面狠狠地撞了下,回頭一看才發現撞到他的是一個身材壯碩的中年婦女,如果不看她從裙底露出來的三條毛茸茸的長尾巴的話,她倒像是一個普通的人類。
撞到了羅修,她也沒有道歉,甚至在黑髮年輕人反過來低聲嘟囔着“抱歉”時,她也沒有任何的反應。
她的目光始終地盯着跟她執手共舞的男伴,目光深情,如痴如醉,並且伴隨着舞步她的呼吸變得越來越急促,整張臉都暈染上了奇怪的紅潮。
羅修看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將自己的視線從慘不忍睹的中年婦女身上挪開,隔着人群的遮掩,這會兒黑髮年輕人幾乎可以說是肆無忌憚地在這個宮廷樂師的身上緩緩移動——宮廷樂師身上披着一看便知飽經風霜的披風,披風已經泛黃,此時因為噴泉的水花飛濺而顯露出一些斑斑點點的水跡,隨着冰冷的寒風吹過,那披風便隨風揚起,而奇妙的是,在飛揚的披風對比之下,男人卻彷彿是靜態的。
相比起一般的吟遊詩人,那個皮膚黝黑,擁有一頭墨綠色短髮的男人顯得強壯許多,他的五官極其深刻每一個稜角都像是由最好的藝術師手中的刻刀雕刻而出,如果不是此時此刻看見了他手上的羊角笛,相比起一名樂師,羅修更加願意相信這個男人其實是一名戰士……或者以魔法笛作為詛咒武器的法師。。
他的眼睛過於沉靜鎮定,眼角卻能讓人隱約嗅到一絲鋒利銳氣。
那不應該是一個音樂者應該擁有的眼神。
黑髮年輕人緩緩皺起眉,卻在這個時候,他卻意外地聽見了樂曲里有一秒出現了片刻的變化,那大概是本來並不存在於樂譜中應該有的變化,事實上它聽上去更像是因為吹奏音樂的人出現片刻的分神而產生的失誤——
正當羅修為這個困惑時,下一秒,樂師的舉動便證明了他的想法。
當隱約重新回歸到正常的節奏中去,遠遠的,那原本應該沉浸於自己的吹奏中的樂師居然掀起眼皮,隔着人群,鎮靜的視線往羅修所在的方向投射而來,當視線隔着層層疊疊的人群在空中相撞,在看見黑髮年輕人一片清明淡然的目光時,後者那雙琥珀色的瞳眸之中有一閃而過的詫異,隨即,當那詫異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后,他的目光恢復平靜,他看着羅修,像是在看着一名久違的故人。
——事實上,被這雙琥珀色的眼睛注視着的時候,羅修也覺得胸腔瞬間被空氣塞得滿滿當當,那沉甸甸的感覺就彷彿看見了多年未見的摯友。
那個樂師勾起唇角微笑起來。
他修長的指尖飛快地在羊角笛上輕敲跳躍,而下一秒,令人驚訝的事情發生了——隨着樂師緩緩將自己的雙手從樂器上抽離,音樂聲並未斷開,那笛子自動演奏出悠揚的音樂,而它此時漂浮在半空中,好像有一雙無形的手在托着它自行演奏。
可是除了羅修之外,周圍的人似乎並沒有誰對這一幕表示驚訝——他們看上去就像是對誰在吹奏樂器一點兒也不感興趣似的完全沉浸在歡快的舞蹈中,踏着歡快的舞步圍繞着噴泉不斷地旋轉,相擁。
每個人臉上都掛着滿足的笑容。
這種和諧的氣氛反而讓人忽然覺得有些奇怪。
傻愣在原地的黑髮年輕人此時腳底彷彿生了根,他一動不動地站在人群中央瞪着眼看着那個高大的男人從噴泉旁站起緩步朝着自己的方向走來——當他穿越人群向羅修緩步而來,不知道為什麼羅修忽然覺得周圍的一切就好像突然被分成了兩個部分:
周圍興奮地跳舞的人群。
以及他和宮廷樂手。
而他正被那個看似正常的、屬於大多數的人世界隔離開來。
那氣氛顯得詭異極了——有那麼一瞬間羅修甚至覺得自己好像是站在一個華麗的大舞台上,只有他以及宮廷樂手是兩個大活人,而周圍那些舞蹈相擁歡笑的所有人都是被傀儡師操縱着的牽線木偶,她們的笑容機械麻木,就好像是她們在笑只是因為她們需要微笑而已。
黑髮年輕人蹙眉,心中的不安被無限的放大——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被害妄想症以至於光天化日之下就開始肆無忌憚地陰謀論了起來……直到那個奇怪的宮廷樂師來到他的面前,微微頷首垂眼看着他,那高大的身形投下的陰影幾乎將黑髮年輕人整個籠罩,這個時候,黑髮年輕人的注意力才成功地被轉移開來。
而此時此刻,羅修心裏唯一的想法是:這個世界要不好了。
——在過去的二十幾年裏,哪怕是作為擁有東方血統的混血混跡在一群的白種人黑種人當中,羅修也從來不覺得自己一米七五往上的個頭會和“小個子”扯上半毛錢關係——但是自從進入了浮屠羅門——他就像是誤闖了巨人國——隨便來一個人站在他的面前,都能把他襯得像是小雞仔似的。
羅修不動聲色地挪了挪腳下,讓自己退出了對方陰影的籠罩,低着頭他看不見對方眼底一閃而過的笑意,黑髮年輕人動動唇,正絞盡腦汁努力組織語言準備說些什麼環節尷尬的氣氛,卻聽見耳邊響起了低沉磁性聲響:“武器不錯。”
羅修:“!”
黑髮年輕人一驚,猛地抬起頭徑直對視上那雙琥珀色瞳眸。
卻意外地發現對方眼底帶着笑意。
隨即他收回目光,看了眼蹲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坨肉糰子。
與此同時,黑髮年輕人能感覺到肉糰子纏在自己脖子上的尾巴縮緊了些——其中多少能表達一些此時這個肉形生物的緊張情緒,因為它似乎正試圖用自己的尾巴把自己的主人勒死。
一時間羅修幾乎不知道自己應該是忙於震驚這名樂師一眼能看出這外型上和武器八竿子打不着邊的生物是武器這件事好,還是應該先把纏在他脖子上緊張兮兮的尾巴拿開他——他停頓了片刻后,伸手將纏繞在脖子上的那條尾巴拿下來,顯得有些粗暴地一把抓過蹲在他肩膀上的肉糰子,在對方發出“噗嘰”一聲叫聲后,毫不猶豫地將它一把塞進自己的口袋裏!
而此時此刻,眼前這個奇怪的樂師卻將自己的手攤開,掌心向上放在羅修的眼皮子底下:“今天天氣不錯,獨自站在這裏發獃冥想可不是一個什麼好的決定,你看周圍的人成雙成對,所以……要不要來跟我跳個舞?”
在“今天天氣不錯”之後“你叫什麼名字”“來自哪裏”“是否一個人”等一系列廢話寒暄統統都被省去了,簡單粗暴直奔主題。
最難得的是語氣理直氣壯又足夠禮貌紳士,讓人不會覺得有絲毫的突兀。
這傢伙大概很會泡妞。
可惜他不是妞。
自己給自己的定位一瞬間變得微妙起來,黑髮年輕人抽了抽唇角,覺得有點尷尬,好在周圍的氣氛足夠熱鬧這讓他沒至於尷尬到想要轉身跑路,於是在一桿翩翩起舞的人群當中,黑髮年輕人揚了揚下巴就好像沒有看見這會兒平坦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那隻大手,他只是干瞪着眼,在這個風情萬種身體精壯到讓人不忍心拒絕的雄性生物的盛情邀請之下,吭哧了半天,最後擠出一句:“我不會跳廣場舞。”
話一出口,羅修就想給自己一大嘴巴子順便用線把嘴縫上。
果不其然,他在對方的眼中看見了毫不掩飾的困惑:“什麼叫廣場舞?”
什麼叫廣場舞。
這是一個好問題。
東北大秧歌?
最炫民族風?
第八套中學生廣播體操?
總而言之……
羅修深呼吸一口氣:“就是在廣場上跳的舞。”
於是,在黑髮年輕人滿臉黑線眼瞧着就要綳不住的表情之中,宮廷樂師終於露出了個恍然大悟的表情:“看來是我避世太久了,我只知道舞蹈可以按照專業、標準交誼這種分類方式,想不到還可以根據跳舞的地點這種方式分類。”
宮廷樂師真誠的嘆息語落,黑髮年輕人抬起手摸了摸下巴,然後用“我已經死了”的表情說:“呵呵。”
兩人之間又陷入短暫的沉默。
正當黑髮年輕人琢磨着今天還能不能過得更加尷尬以及應該怎麼婉言拒絕對方的邀請時,宮廷樂手已經主動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然後更加尷尬的事情果然發生了:伴隨着樂曲中的一個重節拍,還沒等黑髮年輕人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他整個人已經像一根拉麵似的被狠狠甩了出去!
黑髮年輕人呼吸一窒,張嘴正想要罵人,就在這個時候,第二個重節拍已經到來,抓着他的另外一隻手一個用勁他又像滾動的春卷皮似的翻滾着被拽回來,這一開一合的一套動作發生在五秒之內,羅修聽見自己的疏於運動的脖子被被甩得發出“咔擦”“咔擦”的可怕脛骨舒活聲響,然後他差點咬了自己的舌頭!
此時此刻,黑髮年輕人覺得之前自己對於其他人那種“牽線木偶”的形容是不正確的。
這會兒被強行抓着、莫名其妙就變得小鳥依人地跟着一名高大壯漢跳起豪邁的交誼舞步的他才叫真正的牽線木偶——從頭到腳,在他大腦一片混亂被甩得七葷八素的時候,他已經連續在操控下完成了三百六十度七百二十度一千零八十度高速旋轉動作甩頭動作下腰動作以及被舉着腰完成一個驚人的跳躍接劈叉動作——
當一首樂曲結束,周圍的人群讚歎着緊緊相互擁抱親吻歡呼。
黑髮年輕人累得滿臉通紅渾身骨頭都快被甩得散架。
他感覺到那前一秒還死死固定在他腰間的大手終於大發慈悲地拿開。
然後一句真誠到幾乎有點兒搞笑的淡定嗓音從他頭頂上飄來:“跳得不錯。”
“呵呵,”黑髮年輕人抹了把汗,用絲毫不掩飾諷刺的語氣說,“我也沒想過我的腿居然還能有跟我的腦袋平行的那一天。”
“……”
羅修看了看周圍,這個時候他發現之前撞到他的那個中年婦女經過無數次的旋轉變換位置居然又回到了他的視線範圍內,而這個時候,她正瘋狂地跟那只有她整個人一半粗的男舞伴瘋狂的接吻,她鮮紅的口紅糊了自己以及對方一臉,那一根根像是小蘿蔔、其中一根蘿蔔上帶着一顆碩大鑽石的手正急迫地在對方的身上亂摸。
在黑髮年輕人震驚的注視下,那五根蘿蔔成功地摸進了那個瘦弱的男舞伴的褲襠,對此作出回應,男舞伴發出了“啊”地一聲**的□□。
“……………………”
羅修默默地擰開了自己的頭。
“——怎麼了?”
站在一旁的宮廷樂師用什麼都不知道的體貼語氣問——就好像他沒有發現此時他周圍的人群已經在樂曲停下來的第一秒就從純潔健康的廣場舞瞬間奔着群.交盛宴而去。
“沒什麼,”黑髮年輕人頓了頓,然後緩緩道,“我覺得我要窒息了。”
“要不要去喝一杯?”宮廷樂師微笑着說,“我請客。”
羅修抬起頭掃了這個男人一眼——因為長得帥,所以他笑起來當然不難看,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羅修總覺得這個男人是不經常笑的,或者準確地來說,他應該並不是經常會發自內心而微笑的人。
他的笑意直達眼底。
眼角的曲線十分柔和。
他在笑,卻讓人感覺不到他是在笑。
黑髮年輕人有點兒糾結於這種矛盾的錯覺,於是他下意識搖頭就想要拒絕對方的邀請,然而當他來得及出口正式表達謝意然後禮貌地拒絕之前,他的腦袋又發生了錯誤的角度偏移——這導致他不經意地一眼瞥到一片被高高掀起的華麗裙角——以及白花花的大腿——以及像是蛇一樣擰動着的三條毛茸茸的尾巴——再以及一根深色的、醜陋的、濕漉漉的不斷地在那白花花的大腿邊緣出現消失再出現進行着活塞運動的男.性.器官。
黑髮年輕人伸手捂住了胸口。
然後在宮廷樂師微笑着的注視下,他說:“好,去喝酒……壓、壓壓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