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第五章
與此同時。
決定暫時讓自己留在仙境世界的黑髮年輕人並不知道在自己的肉身世界裏究竟發生了什麼——他當然也不知道浮屠羅門院的病友們正對他議論紛紛還給他取了些比如“冬眠的愛麗絲”之類的奇怪綽號,事實上這些天裏,羅修正在為拉朵妮唱的那首關於愛麗絲的童謠困擾不已。
而如果有什麼要讓這個情況變得更加糟糕,那麼無非是經過這些天的調查黑髮年輕人卻發現,隨着拉朵妮的消失,在這個仙境世界裏最後一個知道那首童謠應該怎麼唱的人也消失了……所有的人,無論是從帽匠手下逃過一劫的艾米還是其他的孩子——甚至包括孤兒院的老嬤嬤在內,他們都不知道羅修究竟在尋找些什麼。
儘管在詢問的過程中,羅修努力地回憶拉朵妮唱的“愛麗絲”那首歌的歌詞,零零碎碎地拼湊那些“狼和羊以及弓箭”之類奇怪歌詞,並且勉強地打着拍子想要還原那奇怪的曲調,然而當他做出一切努力之後,卻驚訝地發現,所有人在他停唱歌之後,非但沒有露出知道答案那種恍然大悟的表情,反而是用那種聽三流藝人唱完五音不全的歌曲之後同情又彆扭的模樣看着他。
“那究竟是在唱些什麼的歌曲?”有一個孩子奇怪地問,“又是愛麗絲,又是狼和羊的,我有些搞不懂了。”
“哦,大概是在唱,有一些叫愛麗絲的人來到了這裏,然後發生了很多事情?”羅修說。
“為什麼會有那麼多叫愛麗絲的人來到這裏?”那個孩子又問。
這個問題羅修可就一下子回答不出來了,他想了很久之後,這才勉強地回答:“大概是因為這是一個什麼規律——一個愛麗絲失敗了消失了——另外一個愛麗絲就頂替而上?”
“哦,是嗎?”這個孩子眨眨眼,很顯然他並沒有想過關於“失敗了消失了”後面代表的意義,只是笑着說,“我不知道這首歌,但是我只知道如果我是愛麗絲,我肯定不會出現在這個地方——多麼不吉利啊,這裏可是一個叫‘愛麗絲墓園’的村莊,到處開滿了一種叫‘愛麗絲’的一年生白色野花。”
“……”
眼前孩子很顯然並不知道,他那坦率又直白的話語讓面前這個他以為叫“羅修”其實還有一個名字叫“愛麗絲”的漂亮黑髮年輕人尷尬又失望。
並且在那之後,羅修就徹底放棄了試圖從別人的口中了解到那首歌——哦,現在他多麼希望當時在床上躺着的時候他並沒有聽見拉朵妮唱的關於“狼和羊”之後的更大一串的歌詞,如果沒有聽過,至少他就不用像是現在這樣如此糾結了。
名叫“愛麗絲”的黑髮年輕人在名叫“愛麗絲墓園”的村莊裏用了三天的時間去思考問題究竟出現在了哪個環節導致整件事情停滯不前——直到三天後,那天清晨天剛蒙蒙亮,天空烏壓壓地眼瞧着又是一場即將降臨的大雪,黑髮年輕人從自己的房間裏出來,坐到孤兒院的餐桌邊和一些早起的孩子們一塊兒分享豆漿和黑麥麵包,當他麻木地將並不太美味的麵包就着一把葡萄乾塞進嘴巴里的時候,卻聽見了身邊的孩子們在歡快地討論市集上來了一個宮廷樂手。
“真想去看看宮廷樂手長什麼樣子,聽說是宮殿裏正要舉行一場舞會。”艾米捧着臉笑眯眯地說著,今天她頭上戴着的是一定黑色的禮帽,高高的帽頂戴在她小小的腦袋上看上去可愛又滑稽。
她的話彷彿是打開了某個話匣子,周圍的孩子們一下子都被吸引了過去,他們開始熱烈地討論起關於宮殿裏的舞會是什麼樣子,會有什麼人去參加,他們都在那裏做什麼——
“——我猜獅子先生和獨角獸肯定都會去那兒,要知道他們可一向都是上流社會的人群。”一個下巴是歪的小姑娘口齒不清地說。
“——哦,如果你說的那兩個人都去了的話,那仿龜和半鷹半獅獸肯定也會受到邀請,”另外一個只有一隻眼睛的小男孩搖頭晃腦地說,“舞會上肯定有跳不完的舞,吃不完的蛋糕,我打賭宮殿的地面上鋪着厚厚的地毯,天花板上有華麗的水晶燈——你說他們會不會在每一個賓客入場之前先給他們一塊巧克力暖暖身子?我吃過巧克力,那可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了,只要一小塊,渾身都能暖洋洋地舒服起來!”
“——別騙人啦,我可吃過巧克力,那東西比咖啡更加糟糕,苦得像葯!”
“——哦,你在胡說。”
“——羅修,你是大人,你倒是來說說沒有巧克力的宮廷舞會像什麼話!”
“……我倒不是很在乎這個,”被拉入戰爭的黑髮年輕人盯着面前的豆漿杯子,頭也不抬地說,“我倒是想知道,宮廷樂手會在舞會裏演奏什麼歌曲,你們說他會知道一些普通人不知道的歌么?”
眾人:“……”
“這下可好了,”艾米責備地看着兩個吵架的男孩說,“羅修又開始糾結那首關於‘愛麗絲’的歌曲了,都怪你們提起這個。”
“——不對不對,你們都猜錯啦!”艾米的聲音剛落,卻聽見坐在桌子最邊緣的只有一條腿的紅髮小男孩用嚴肅地語氣說著一邊搖搖頭,“這次可不是什麼普通的舞會,是到了要選王后的時候了。”
紅髮男孩話語剛落,眾人不約而同地陷入了沉默,與此同時,他們突然聽見從桌邊上傳來一聲“咚”地一聲杯子輕輕落在桌面上,大家往發出聲音的方向看去,卻發現這會兒發出聲音的是桌邊唯一的一個“大人”,當所有的目光匯聚在他的身上時,桌邊的黑髮年輕人眨了眨眼睛:“選王后?”
“誰都知道王后所住的宮殿已經空出來很長很長時間了。”艾米嗤嗤笑着說,“王后必須聰明、勇敢、美麗、驍勇善戰並誠實善良,她必須要獲得黑暗公爵和帽匠先生以及士兵們的認同才能坐到那個位置上。”
“……勇敢、美麗、驍勇善戰並且誠實善良?”羅修愣愣地跟着重複了一邊,“這形容詞怎麼聽起來讓人那麼不舒服來着?”
“聽上去大概是天使才能滿足的要求,對不對?”艾米笑得更加燦爛了。
“天使?這下可好了。”羅修面無表情地說,“現在那種不舒服的感覺更加強烈了,真是謝謝。”
儘管此時此刻的黑髮年輕人那語氣聽上去近乎於在嘲諷着什麼了,但是艾米才不管這個,現在她就是一個愛幻想的小姑娘,她捧着臉微微眯起眼發出一聲嚮往的嘆息:“我猜未來的王后肯定是金髮碧眼,當她跟黑暗公爵一塊兒出現在宮殿的最高處接受人們的愛戴歡呼時,五彩繽紛的煙花在他們的頭頂上綻放,他們相互握着彼此的手跟我們揮手致意——哦哦哦,那絕對是令人嚮往的一幕。”
“……”
坐在桌邊的黑髮年輕人就着艾米所說的畫面腦補了下,想像了一下那個擁有和烏茲羅克一樣面容的男人和金髮碧眼的“美人”站在高處相親相愛俯視眾生接受膜拜的畫面,他只覺得自己的胃部強烈不適地狠狠抽搐了下,也不知道是被那聖光四射的腦補畫面噁心到了,還是完全是因為別的什麼奇怪的原因。
“有時候我不知道你們那種對‘金髮碧眼’的膜拜情節到底是從哪來的。”羅修乾巴巴地說。
“可是擁有這樣的搭配的確確實實都是美人。”艾米說。
“哦,是啊,美人——金髮碧眼、勇敢、美麗、驍勇善戰並且誠實善良——嘖嘖嘖。”
羅修一邊說著,一邊從桌邊站了起來,然後在一桌子的孩子們莫名其妙的瞪視之下,揚長而去。
當天空開始稀稀落落地往下飄着軟綿綿的雪花時,踩着庭院裏眼瞧着即將消融如今卻又覆蓋上一層薄薄的新雪,聽着腳下發出“嘎吱嘎吱”的雪被踩緊實的聲音,黑髮年輕人深一腳淺一腳地離開了孤兒院。
早上餐桌邊和孩子們那場聽上去並沒有多少營養的爭論卻讓他想明白了一個這麼多天以來他一直沒想明白的問題——他一直他留在仙境所有的事情卻彷彿停滯住了沒有前進的跡象這究竟是為什麼——而直到現在他才想明白,並不是事件沒有前進,而是前進的時候,他並不在場。
他順着來時的路原路返回,很快地便回到了當初掛在馬背上被顛顛兒逃荒似的帶離的集市上——憋了好多天的“吊車尾”肉糰子坐在他的肩膀上——這傢伙似乎很高興能出來透透風,一路上吱吱呀呀叫個不停,在孤兒院的時候它幾乎從來不喜歡跑出來,羅修猜測這大概是因為某一次當它出現的時候,幾乎所有的孩子們都大呼小叫、興奮地圍着它摸它掐它有關。
這傻乎乎的肉糰子似乎不怎麼喜歡小孩。
更不喜歡捏它掐它想要跟它玩耍的小孩。
——總而言之,這是一坨非常有個性、有思想的肉糰子。
今天的集市比羅修來的時候看上去更加熱鬧,不僅是孤兒院裏的孩子們,就連集市上的人們看上去也對“宮廷舞會”以及“即將誕生的新的王后”這件事情嚮往不已,以及有更多的人在討論着關於新來的宮廷樂手的事情,人們口口相傳那是一個高大健壯的男人,並且擁有一張英俊至極的臉……
羅修想要獲得這些情報一點也不難。
因為……
“——他的笛聲讓我想把自己的內.褲送給他。”一個和羅修擦肩而過的長着貓臉的女人尖聲嬌笑。
“——他的音樂讓我合不攏腿。”貓臉女同伴一號掩嘴。
“——光看着那張臉我都要高.潮了,和黑暗公爵那優雅的姿態完全不同,我就想着讓他用那雙手把我的衣服撕碎把我摁在牆上狠狠地插.入。”貓臉女同伴二號一臉嚮往。
羅修默默地伸出手,用兩根手指堵住了大概是肉糰子的耳朵部位。
“非禮勿聽。”黑髮年輕人淡定道。
以上。
幾分鐘后,羅修發現甚至他想要找到這個樂手也似乎並不是什麼難事兒……
“——你就奔着雌性生物浪.叫聲最響的地方去。”吧唧吧唧抽着水煙兒賣小黃書的毛毛蟲先生將水煙從嘴邊拿開,煙頭在屁股底下的小板凳上敲了敲,懶洋洋地說,“你找宮廷樂手做什麼,聽說他是帽匠請來的人——聽說前段時間你把帽匠的生意攪了個人仰馬翻,如果我是你,也不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那個守財奴的面前瞎晃。”
“我只是想找哪個宮廷樂手,關他什麼事?”羅修問。
“我還以為你已經知道了,”毛毛蟲先生說,“瘋帽商和黑暗公爵是站在食物鏈最頂層的人。”
“這並不意味着食物鏈永遠不會改朝換代。”
“很有野心嘛,愛麗絲。”毛毛蟲先生跟面前的黑髮年輕人默默地對視了一會兒,然後,就好像他並不在意這個世界的食物鏈究竟是怎麼樣似的,他慢吞吞地把手中的煙槍塞進了嘴巴里,吧唧吧唧地吸了兩口后說,“我想我知道你想幹什麼,愛麗絲。”
羅修挑了挑眉。
對方那熟知一切的語氣讓他感覺有點兒不舒服。
“你想當‘王后’,是不是?”毛毛蟲冷不丁地問。
“……”黑髮年輕人沉默了片刻之後,淡淡道,“尚未決定,但是我相信站得高才能望得遠。”
“我聽說了你最近了一些事情,除了攪黃帽商的生意之外的另外一些事情。”毛毛蟲說,“這也跟你為什麼要找宮廷樂手有關,你想跟他打聽那首歌,對不對?”
“…………你是不是除了些小黃文之外還兼職包打聽八卦?”羅修默默地問,“相信我,你在這個行業恐怕會有更加卓越的表現。”
毛毛蟲不理他,但是令人驚訝的是,接下來,他敲了敲煙桿,然後在煙霧繚繞之中低低地唱了起來——
“月影搖,天惶惶,拆了東牆補西牆。
羊圈的羊啊被狼叨,第一個愛麗絲來到我身旁。
他手持長弓要射狼,受了誘惑喝了湯,垂下弓,成了羊,
月影搖,心惶惶,狼入羊圈叨走羊……”
伴隨着歌聲如同那繚繞的白煙一般盤旋而上,黑髮年輕人的雙眼因為驚訝而逐漸睜大,他蹲在毛毛蟲的小攤前,隔着一張擺滿了小黃書的破爛桌子,像是見着了鬼似的瞪着這個不急不慢唱着歌的毛毛蟲。
但是令人遺憾的是,在他唱完這一段后,他就閉上了嘴。
“接下來的,我也不知道了,而且知道了也不能說。”毛毛蟲頗有深意地說,“這恐怕真的要你自己去探索。”
羅修沉思了片刻后,點點頭,從小攤前面站起來轉身就要走——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令人驚訝的是毛毛蟲卻在他的身後叫住了他——
“看來你一點也不好奇這首歌究竟是什麼意思,愛麗絲。”
聽得出毛毛蟲先生的語氣明顯在叫“那個名字”的時候加重。
羅修轉過身,無聲地看着他。
看着黑髮年輕人似乎打消了立刻離開的念頭,毛毛蟲反而變得不急不慢起來,他自顧自地吧唧吧唧抽了一會煙,直到在那雙黑色的瞳眸瞪視下自己都覺得不自在地敗下陣來,他那習慣的那種慢吞吞的、不急不慢的語氣緩緩響起——
“這首歌我覺得是在歌唱一個事件,事件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那時候我還年輕,也沒沾染上煙癮,只是一個有理想有抱負堅信自己有一天會成為蝴蝶的毛毛蟲——哦,大概就是那個時候,愛麗絲來了。”毛毛蟲說這,掀起眼皮子掃了一眼面前的黑髮年輕人,頓了頓后,補充道,“不是你,是另外一個‘愛麗絲’。”
“……”
“我幾乎已經記不住那個‘愛麗絲’的模樣了,但是肯定不具有東方血統,他高大魁梧,面部輪廓很深,看上去像是個戰士——他剛來的時候,就跟你剛來的時候一樣,整個仙境一片混亂,所有人都懶洋洋地提不起勁兒,那時候整個仙境就像是瀰漫著一股瘟疫,從那一潭被污染的潭水開始,死了很多人,很多很多人,有人說那是黑暗公爵在背後搗鬼,但是誰也不知道真相是什麼,然後,那個愛麗絲就說‘由我殺掉黑暗公爵好了’,他不知道從哪裏搞來了一把弓箭,看上去倒是不錯的武器。”
“然後呢?”
“那個‘愛麗絲’跟黑暗公爵惡鬥了長達一個星期,有傳聞是其實他連黑暗公爵長什麼樣都沒能看見只是被羊頭怪僕人攔在了門外——時間一長,在這兒呆久了的‘愛麗絲’開始不相信只是區區潭水就能讓整個仙境的人變成那樣,再加上這裏確實沒有更好的食物以及可供飲用的水源,終於有一天,他受不住誘惑去吃了潭裏的魚,喝了裏面的潭水。”
毛毛蟲說到這裏的時候,羅修覺得自己幾乎已經猜到了接下來的故事。
“他發現自己變得拉不開弓,眼皮子就像是掛上了沉重的秤砣,他不想思考,不想走動,甚至不想戰鬥——他來到水潭邊渡渡鳥們的周圍,用它們的身軀當做枕頭,用它們的翅膀當做被子,他睡下了,然後就再也沒有醒過來。”毛毛蟲先生一邊說著,一邊打了個呵欠,“這就是‘第一個愛麗絲’的故事,他倒在了最開頭,卻不是最後一個倒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