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第二章
“如尼文在中世紀歐洲被用來書寫北歐日耳曼語族的語言,它們的年代比波海利語更加久遠,當然,它們滅絕得也更加徹底,你怎麼會看得懂這些文字?”愛下棋的老頭滿臉不可思議的說著,他將自己面前的餐盤放到羅修面前,指了指說,“看看,再看看這個上面寫了什麼——”
羅修面無表情地低下頭,看着被重新擺在自己面前的那銀質餐盤——當然,此時在餐盤邊緣上顯而易見是另外一行不同的文字,片刻后,黑髮年輕人麻木地將那自動翻譯倒映在自己腦海中的那一行字一字不落地念了出來:“‘我將升到雲的最高處,我將如同至高的。’”
“我的老天爺。”
羅修聽見愛下棋的老頭在他的耳邊發出一聲低低的嘆息。
幾秒后,他的面前換上了另外第三張光潔如新的盤子。
“——‘世界不會憎惡你,但我使它憎惡,我由這個行為證實這種行為其為罪惡。’”
……
“——‘我是世界的曙光,我的追隨者不該走在黑暗裏,但他們應該在光明中生存。’”
……
“——‘這世界上總有一些孩子不被愛,而我愛他們。’”
……
“——‘在咆哮着的炙熱的岩漿中,在怒吼着的陰冷寒風中,你們會明白上帝欺騙了你們。’”
當黑髮年輕人面前的餐盤被越堆越高,整個餐桌上被沒收了餐盤的其他人都無辜地瞪着眼看着他們,當愛下棋的老頭站起身來,將吉普賽女人面前的那這張桌子上最後一個銀質碟子收繳並放在羅修的面前時,後者頓了頓,他起頭,彷彿有些茫然地看了一圈周圍,最終他垂下頭,薄唇輕啟,不急不慢地將這最後的一句話念出——
“‘寧在地獄為王,不在天國為臣。’”
此時此刻,羅修難以掩飾內心的震驚——這些話語雖然不知道究竟誰是作者,但是很顯然,眼下它們就這樣被刻在器皿上,堂而皇之地出現於一間以宗教為背景的瘋人院裏作為餐具供人們使用,從這件事本身而言,就足夠驚世駭俗的。
這些話語之中充數着對於光明的唾棄,對於上帝的蔑視與誹謗,以及……它們讀上去時,很容易讓人感覺到創作者字裏行間之中那些難以言喻的傲慢。
尤其是最後一句,那實在是太震撼了。
此時此刻,坐在桌子邊,黑髮年輕人甚至已經沒有注意到修女們已經來到了他的身邊,這會兒正抱怨着將他們收繳過來的餐盤重新分發到其他病人手上,再將晚餐固定的濃湯承裝到那碟子裏,羅修垂下眼,麻木地瞪着眼看着奶白色的蘑菇奶油濃湯將自己面前的餐盤裝滿,逐漸將那些文字掩蓋模糊……
直到手握湯勺的瑪利亞修女扔下一句輕快地“用餐愉快”正準備轉身離開,他卻忽然冷不丁地一下子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呀——!”
瑪利亞修女被黑髮年輕人這忽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手中巨大的木勺“哐”地一聲掉進巨大的鐵桶中,她的尖叫聲引來了周圍短暫的注視,原本還熱鬧的餐廳一下子陷入了某種詭異的沉默中去。
在低下頭,看清楚抓着自己的人是羅修時,瑪利亞修女眨了眨眼睛,勉強在臉上牽扯出一個笑容:“這是怎麼啦,艾麗斯,有什麼事兒你就直說呀,這樣忽然抓住我,讓人又誤會你有攻擊性那就不好了,我們都知道你是個乖孩子。”
她話語剛落,卻看見坐在桌邊的黑髮年輕人轉過頭來,一雙黑色的瞳眸之中,那鎮靜的神色反倒讓人忍不住心臟不安地開始呯呯跳動起來——瑪利亞修女張了張唇,想要說些什麼,卻在她來得及發出聲音之前,聽見黑髮年輕人淡淡地問:“瑪利亞修女,你知道這些餐具的來歷嗎?”
“什麼?”眼前的黑髮年輕人還能冷靜地叫出自己的名字,這讓瑪利亞修女一愣,一時間也忘記了恐懼,下意識地反問,“這些餐具?”
“這個盤子?”羅修一邊說著,一邊推了推面前的餐盤。
“這個呀,”瑪利亞修女想了想后回答,“我不是很清楚,我只知道在我來浮屠羅門之前它們就存在啦,聽說是上個世紀貴族們使用過的古董,誰知道呢,烏茲羅克大人花了大價錢將它們從拍賣場上抱了回來,這些東西本應該放在櫥窗櫃裏展覽的——”
羅修微微睜大眼:“烏茲羅克將它買回來的?”
瑪利亞修女點了點頭,正欲回答,而此時,在她身後,一個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響起——
“是我買的。”
人群自然而然地從中間分開讓出一條道路,從道路的另外一側,身形高大、身穿紅色主教華麗法袍的男人緩步走來,他的一雙異色瞳眸之中充滿笑意,他邁着沉穩的步伐來到羅修更前,微微低下頭對視上對方的雙眼,他伸出戴着手套的那邊手,輕輕地將羅修的手從瑪利亞修女的手腕上拿了下來。
瑪利亞修女低下頭看了看,隨即驚訝地發現自己的手腕已經紅了一圈。
……她從來不記得眼前的黑髮年輕人居然擁有這樣大的力氣。
而更加神奇的是,在這之前,她居然一點兒沒感覺到痛——直到現在,她伸出手試探性地戳了戳那一圈紅色的勒痕,手腕上傳來的鈍痛這才讓她倒吸一口涼氣痛呼一聲,猛地皺起眉來。
而此時,站在她身邊的另外兩名雄性生物卻並沒有誰準備憐香惜玉——準確地來說,此時此刻在他們彼此的眼中只看得見對方的投影,那佔據了一切。
“你看得懂這餐盤上面的文字嗎?”羅修問。
烏茲羅克露出他習慣的那樣的微笑,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搖了搖頭:“看不懂,但是剛才我好像聽見你在翻譯它們——其中一些句子,呃,有些驚世駭俗,對不對?”
羅修面無表情地盯着烏茲羅克看了一會兒,忽然之間,他勾起唇角嗤笑一聲:“確實,都是在褻瀆上帝的話,這樣的東西難道不是應該拿去銷毀?”
“銷毀?沒必要吧。”
男人順口答了句,話語出口這才反應過來好像哪裏不對,他猛地一下住了口,而後果不其然地在面前那雙正仰視着自己的黑色瞳眸之中看見了不加掩飾閃爍着的挑釁光芒。
啊,瞧瞧。
他的寵物是多麼敏感。
幾乎是立刻就察覺出了不對,還學會了給主人下圈套——而他,作為主人,真的就這麼傻乎乎地跳下去了。
這不應該——太不應該了。
烏茲羅克臉上笑容不變,完全找不到哪怕一絲被拆穿時應該有的窘迫。而此時,周圍的人已經回到了原本的秩序中去,他們拿起面前的餐具安安靜靜地進食,只剩下筆直筆直地坐在桌邊的黑髮年輕人在跟他搞大眼瞪小眼,良久,烏茲羅克聽見後者說:“這些文字看上去像是某個不可一世的混世魔頭喝醉了寫出來的昏話。”
烏茲羅克:“……”
這種被罵了還不能回嘴的感覺真憋屈。
而且對方似乎還故意用一種特別鄉土的方式在罵他——比如,什麼叫“混世魔頭”,又什麼叫“喝醉了寫出來的昏話”——距離他上一次喝醉,那已經是久遠得幾乎要比人類的歷史更加久遠之前的事情了,他可不像是瑪門那樣酒量差勁的小鬼,能隨隨便便灌醉他的生物恐怕還沒有被創超出來。
而此時此刻,儘管想要揍面前雙目閃爍着挑釁目光的黑髮年輕人一頓結實的,男人卻還是要在眾目睽睽之下保持着臉上不變的溫和,他彎下腰,微微眯起眼道:“艾麗斯,你似乎對這些餐盤很有興趣,如果你喜歡的話,你可以在等修女們將它們清洗乾淨后拿走一個收藏起來。”
“……我要這種東西做什麼?”
毫不猶豫的一口回絕。
“……”
居然用像是提到垃圾一樣的表情說上個世紀的古董是“這種東西”。
為了避免影響到今晚的食慾,烏茲羅克隨便找了個借口自覺從黑髮年輕人身邊走開了,一路上,在決定要在晚餐之後力邀黑髮年輕人今晚到自己那兒過夜的同時,他也決定要將那隻毛茸茸的白色兔子擺在床頭讓他看着它一整夜(……)。
……
晚餐過後的休息時間,羅修並沒有到公共休息室去,也沒有直接回到自己的寢室里。
事實上,幾乎是鬼使神差地,他踏上了在建築里到處瞎逛的路途,幾經轉折之後,當黑髮年輕人反應過來自己在做什麼時,他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了那一條他十分熟悉的走廊——
腳下厚實華麗厚實的地毯,走廊的兩旁掛着匪夷所思畫風逼真的油畫,左邊的牆壁上掛着的是聖光璀璨的天堂風景,因為畫上有展翅飛過的天使,所以人們可以輕而易舉地認出它們來;而走廊的右邊牆壁上掛着的卻是畫風陰暗抽象,用色十分大膽的壓抑風景畫,羅修曾經理所當然地認為,與天堂相對應的是,這些應該是描述着地獄的畫才對。
羅修隱約記得,當自己第一次看見這些畫的時候,曾經給出過這麼一個評價:就好像畫這些畫的人,曾經親自到過天堂以及地獄式的。
“……”
想到這裏,黑髮年輕人不僅微微眯起眼,湊近其中一幅的畫——這幅畫是以暗紅色為主色調,描繪了一個大致是碼頭的風景的熱鬧景象,油畫裏的天空彷彿是被火燃燒着的,一片赤紅,天邊飄着幾朵烏壓壓的雲,看不見太陽,河水也是紅色的,岸邊停泊着一艘巨大的船隻,有一些人正在搬運着東西,那些人畫得並不仔細,但是湊近了看,卻還是隱約能分辨出它們與正常人類的不同來——有一些腦袋上長着角,有一些身上覆蓋著紅色的鱗片。
小小的油畫裏,這一些人物彷彿活靈活現地幾乎要活了過來。
羅修從喉嚨深處發出疑惑的“唔”的低沉嗓音,這會兒,他總覺得自己面前的這幅油畫即視感很強——
直到他的目光從那些人物身上挪開,他看見了在油畫的下方,用十分細膩、逼真的手法,繪畫出的一大片曼殊沙華。
火紅的曼殊沙華幾乎要跟天邊那抹紅雲連成一片。
羅修愕然——眼前的油畫,壓根不是即視感很強,而是因為,它就是某一處地方寫真。
這個地方,羅修曾經去過。
它出現於他的夢境之中。
畫中所繪之處,就是地獄的冥河以及冥河邊上的碼頭。
黑髮年輕人震驚地後退兩步,只覺得冷汗一個勁兒地在他的脖子後面吹過,就在這時,他看見面前的油畫居然發生了改變——
起先是那些原本凝固的雲朵開始漂浮,逐漸於天空中撕裂,天空之中似乎隱約看得見有巨龍飛過……羅修難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而後,他發現畫不僅沒有恢復原樣,反而是更加快速地發生着變化,他看見那些火紅的、開着正好的曼殊沙華隨風輕輕搖擺,站在畫外,羅修覺得自己彷彿能聽見那沙沙的聲音。
下一秒,那些曼殊沙華迅速地凋零了!
它們從鮮紅變成了枯紅,最後變成了觸目驚心的焦黑,花也迅速地低下頭來,如同一名垂死的老人將自己的頸脖主動伸到死神的鐮刀之下;畫裏的天空忽然閃過一道閃電,碼頭的人們開始慌張地狂奔起來,緊接着,那畫中的整個天都彷彿塌了下來,原本生機勃勃的一切,忽然變成了一片廢墟。
而畫面就定格在了這最後一幕——令人觸目驚心地,充滿着死亡、荒蕪的畫面。
“這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