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你還是和以前一樣體貼啊,”亡者由衷地說,激動地走到桌子邊坐下,滿滿的一桌的食物,讓他有種想要改變信仰的衝動。流浪了那麼久,他還是最喜歡貴族生活中豐富精緻的美食,這些可不是中立之神能帶給他的。
休斯動手為他倒上紅茶,繪着鳶尾的精緻茶杯里立刻散發出紅茶特有的香氣,與剛烤制好的蛋糕鬆餅格外相配。從晚上走夜路來這裏,不惜弄濕了袍子,而且腳也有點痛——不過,看着這些的時候,一切都是值得的,亡者感動地想。
休斯也覺得很餓,他總是很餓,亡靈就是這麼一種空虛的存在,就像身體裏有一個巨洞,讓他感到飢餓,可那不是食物可以填滿的。
為什麼人們總是覺得亡靈是可怕的,大概是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是比死亡更可怕的,可是死亡不是終結,卻是另一種歷程的開始。這條路沒有終點,直到被血肉所填滿,直到所有仇恨都被消弭,那是一個更黑暗的終點。
休斯輕輕舉起茶杯,他既聞不到香味也感受不到水流過喉嚨的舒緩——回到這個世界,總要付出代價的,不是嗎?
“我以為你會離開皇都,”休斯忽然開口說,“跟以前一樣,隨便去哪裏流浪,再改個容貌什麼的。”
“為什麼你會這麼想,”亡者微笑着抬起頭,他的容貌年輕,帶着一種優雅與嫻靜的氣質,黑色的長發即使簡單隨意地縛在腦後,也有一種如同如瓷器般細緻與傲慢。
他這樣的長相與微笑騙了多少人?休斯想,反正自己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他依然記得他被殺的時候,他的哥哥亡者,也是這樣一幅樣子。他將一把長刃刺進他的心臟,那舉止優雅而隨意,就像隨意地舉起茶杯那樣嫻靜。而即使是現在,那種心臟被刺穿的劇烈疼痛也能將他在夜晚驚醒,令他大汗淋漓,疼痛難忍。
“我以為……”休斯遲疑着說,他的手下意識地按住心臟的位置,儘管那裏已經什麼也沒有了,但是三百年後,那種疼痛依然存在,“你不想再見我。”
亡者輕輕地偏偏頭:“如果不想見你,我會殺掉你,就跟以前一樣。”
總是這樣的冷酷與隨意,就好像任何人在他的眼中都是可以隨意抹消的污點。休斯放在膝蓋上的手緊緊地握成了拳頭,這個哥哥就是有隨便說一句話,都能調動別人情緒的能力。
“你以前殺了我,是因為我礙眼嗎?”休斯冷着臉問,這句話來普通人口裏講出來的話,恐怕會很奇怪,而在一個亡靈的口中,就顯得理所當然了,“你殺了整個城堡的人,他們現在都成了你的傀儡嗎?”
亡者看着他,灰色的眸子波瀾不驚。
“你每天晚上都在殺人,直到那個城堡只剩下我,”休斯憤怒地站了起來,雙手一下子按在桌子上,桌上的杯盤互相撞擊發出清脆的聲音,他面前的紅茶被打翻了,褐色的茶水打濕了桌布,“整個城堡都沉陷在巨大的恐懼中,而你卻在享受!死亡令人愉快,你將親人的血奉獻給你的神,這與信奉黑暗之神有什麼區別!”
“沒有區別,休斯,”亡者平靜地說,他就像在說一件無關的事,“你看,你還是沒有長大,我們的父親總是教導我們,別讓憤怒主導你的情緒,那會讓你什麼也看不見。”
“我什麼都看見了!”休斯惱怒地伸手掃落桌子上的杯盤,表面上的平靜終告落幕,“你殺了那麼多的人,艾雪爾就是開始,但是你的殺戮沒有終點!你的力量就來源於此,來自死者的痛苦,你真的享受這種感覺嗎?!”
“我不認為我那時候做的事情是錯的,”亡者輕柔地說,就像一個耐心的哥哥在教導弟弟一樣,他輕輕掃落灑在他袍子上的茶水,“休斯,我知道是誰復活了你,是誰從亡者的國度把你拉了回來,我會找到他,然後殺死他。”
“為了……我?”休斯怔了怔,問道。
“是的,”亡者站在那裏,被身上灰色的袍子所籠罩,蒼白年輕,卻沒有喜怒哀樂的臉龐讓他看起來比休斯更像一個亡靈,“你是我弟弟,我一無所知又善良弱小的弟弟,如果有災難與痛苦,理所當然是我來承擔,因為我更加強大與堅強。”
休斯看着那個人微微蒼白的年輕容貌,他看起來只有二十齣頭一點的年紀,這個年紀已經不能稱之為“孩子”,但卻還沒有強大到能獨當一面的地步。於是,他艱難地問:“能比我被最尊敬的哥哥殺死……還要痛苦嗎?”
“死亡並不是特別糟糕的事,”對方輕聲說,那樣子一點兒也不為他殺了人感到懺悔,反而覺得做了一件對的事,“我遇到很多事情,都比這個要糟糕。”他說,“我只是沒想到,他會這樣鍥而不捨。”
“這很容易理解,因為我是個商人嘛。”
發出聲音的人是站在門口的一個瘦小男人,他看上去有三四十歲的樣子,一頭奇怪的捲髮和一雙紅色的眼睛,讓他看起來格外怪異,又令人印象深刻:“嗨,安爾家的大少爺,我們又見面了。”
“噢,羅傑,”亡者側過身,俊美的臉上出現了一個冰冷的笑容,亡靈的身影在他背後若隱若現,“舍弟承蒙照顧了,我一直以無比雀躍的心情期待與您的再次相逢,以便當面表達感激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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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又迷路了!”撒克洛絕望地唉聲嘆氣。
“我們的確是迷路了,”艾洛斯東張西望地看了看,卻發現四周都是一片黑暗,“可為什麼要用‘又’?我們之前又迷路過嗎?”
“我覺得我們一直在迷路,”撒克洛公爵沮喪地說,“大概從進入三區開始,事情就一直不順利了。”
“哪有不順利?”艾洛斯作為公爵的領導,只好安慰他說,“你看,我們雖然是被騙到三區的,但是好歹還是找到了諾曼,只要把諾曼帶回去,我們就可以跟教會收一大筆錢。”
撒克洛有點不忍心打擊艾洛斯的積極性,不過還是小聲提醒:“除非我們先把道路找對,然後才能離開。”
“唔……”艾洛斯捏着自己的下巴,皺起眉頭,開始打量四周,“你說的嘛,有一定的道理,我們得先弄清這裏是什麼地方,然後才能知道往哪個地方走……”
“有時候,我不得不佩服您的智慧……”撒克洛公爵虛偽地奉承,他轉頭看了看身後的路,那是一段很黑的路,他這輩子沒見過這麼深的黑色,彷彿那些黑暗已經凝固成了實體,在不遠處伸出了試探的觸角。
他忽然想起艾洛斯曾經說過的話,他說,真正的黑暗是力量,那是一種實體的物質。光明的力量是“擴散”,它們會驅逐以外的力量,以光的形式覆蓋;而黑暗卻相反,它的力量是“吞噬”其實可以用吞吃獸來做比喻,不停地吞噬別的東西,轉化成自己的一部分,從而形成更大的力量。那麼說,這裏的這些黑暗,很有可能就是黑暗力量的本身?
就像湮滅空間?
“這裏看起來有點像湮滅空間,”艾洛斯在哪裏試探了一下,扔了一個魔法光球,然後它剛被扔出去,甚至還沒有行進到一半就熄滅了——它看起來也不像是熄滅了,而是一下子被什麼東西吞掉了。
“好像真的是湮滅空間,”艾洛斯的聲音有些猶豫,他看向撒克洛,“我們怎麼跑到這個鬼地方來了?”
“你以前來過,是怎麼離開的?”撒克洛問道。
“主要來說,我跟那個魔神有點關係,他是我長輩的情人,所以嘛……”艾洛斯理了一下這複雜的人物關係,然後說,“可是,湮滅空間裏很多魔神都不是好客的人,隨便呆在他的地盤上,可是不太友好的表示。”
“難道無法離開?”撒克洛追問,這裏的黑暗彷彿正圍繞着他們,打量着怎麼才能把他們吃進肚子,畢竟他們的本質就是“吞噬”。
“如果有魔神能幫我們離開的話,”艾洛斯走過來,站在撒克洛身邊,他忽然發現,如果真的是湮滅空間的話,他還是不要離撒克洛太遠比較好,“當然了,你除外,畢竟你這個半吊子連我們族裏的小孩也打不過。”
撒克洛公爵覺得艾洛斯這樣的定義,有必要反駁一下,不過他認真考慮了一下,龍族的小孩也就是小龍,小龍也有一座豪宅那麼大,他不會任何魔法,好像除了拿劍砍就沒有別的進攻方式了……
“你在想什麼?”艾洛斯看着一臉嚴肅的撒克洛問。
撒克洛說:“跟龍族小孩打,我在想對策。”
“別想這種傻瓜的問題了,你根本打不過,”艾洛斯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除非你作為魔神的那一部分覺醒,不過現在的情況我想也不是很糟糕,因為我發現,這裏雖然有點像湮滅空間,但其實不是的。”
“為什麼?”
“因為我們講了半天話,一個人也沒有出來,”艾洛斯有點高興,“我想這只是三區的那個魔神自己造出來的結界而已,很好,我們已經很接近他了!”
如果不是湮滅空間,那事情就好辦地多。艾洛斯的龍爪雖然有割裂空間的力量,但是這種強大的古老的野蠻空間除外。他恐怕只能自己跑出來,而撒克洛……
這裏不是湮滅空間太好了,因為他不用被迫去面對一個殘忍又艱難的選擇了,雖然他一向會做出“當然是自己離開了”這種有利的決定,但是這會兒……他好像沒辦法做出這樣簡單的決定,僅僅是因為,和他在一起的這個男人,是撒克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