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拜壽
此時的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沈天舒一手打着摺扇,優哉游哉的往前走着。
霸王山莊的門口掛出了兩個大大的氣死風燈,燈光照得地上一片雪亮,映得上面的兩個壽字金光耀眼。雖是晚上,前來拜壽的人依舊絡繹不絕,在門口進進出出,大是熱鬧。
今天是霸王山莊莊主南天霸的六十大壽。進數十年來,霸王山莊在江湖上聲名赫赫,不僅僅是南天霸的六十四路天南海北混元歸一刀法在武林名刀譜上位列前十位,更因為霸王山莊出產的霸王刀刀具行銷全國十三個省份,甚至有行商一直賣到南洋諸國,與當地緬刀爭勝,霸王山莊出手的刀具被江湖人廣為稱頌,而霸王山莊也被御封為海內第一刀廠。
南天霸本人更是一團和氣,武功雖高,卻從不仗勢欺人,修橋鋪路的事做了不下少數,逢到災年還主動開倉放賑,雖然稱不上是萬家生佛,可在當地的口碑卻大為不錯。江湖上有落拓漢子求上門來,南天霸也總是看在武林同道的面子上封個四五兩的程儀救救急。因此不論黑白兩道,一說起南天霸來,都是挑起大拇指的先贊一個好字。
南天霸的大弟子段大勇在門口迎着來客。南天霸老於江湖,知道江湖中人面子比裡子更要緊,多個朋友多條路的理。因此五湖四海的朋友交了許多,也不僅僅全是白道人物。
此番他南天霸做壽,這些朋友聞信都盡數趕來了,那是給自己面子,可他們相互之間卻不一定是朋友,萬萬不能鬧出什麼事來才好。
因此,老傢伙早就吩咐了段大勇不論見了誰都不能缺了禮數,便是要飯的上門,也得和顏悅色的招呼。
霸王山莊的弟子中,以這段大勇最為八面玲瓏,談吐得體,恰到好處。讓他來接待來客是最為合適不過的。
此時的段大勇忙已經忙了一整天,算算來的人也有百十來個了,這一天下來點頭哈腰得久了,連腰背都有點酸。一邊給他打下手的小師弟馬一鳴卻大為興奮,沒一點累的樣子。
南天霸的朋友遍及江湖黑白兩道,此番前來祝壽的頗有不少江湖上的成名人物,馬一鳴年紀尚小,見得那些名字如雷灌耳的劍客刀手就在眼前,一時間只覺得大開眼界。
段大勇將幾個前輩宿老迎進了門去,看看已無來人,正想坐下歇一歇,便在此時,路上傳來了一陣疾雨般的馬蹄聲。
那些馬腳力極快,乍聞之時還在里許外,眨眼間便到了霸王山莊門前。
那是五個人,五個勁裝的男人。那幾人騎的都是純一色的黑馬,每匹馬都神駿非常,渾身上下沒一根雜毛,竟然都是少見的良駒。
段大勇和馬一鳴見來人架勢,忙走上前去,一躬身道:“在下霸王山莊段大勇恭迎幾位貴客。請問幾位英雄是來為家師祝壽的么?”
此時跳下馬來的是個黑黑矮矮的漢子,大約也只三十齣頭的模樣,生了一張斑斑點點的麻皮臉。這人長相雖不好,身手卻極為矯健,飛身下馬,輕飄飄的似沒半分重量。
這漢子只是從鼻子裏輕哼了一聲,邊上一個長臉的漢子這才開口道:“是段世兄啊。請段世兄通報南老英雄知曉,就說關西楊家大馬場少莊主來為南老拜壽。”
這關西楊家大馬場向來與霸王山莊並稱為快馬鋼刀,霸王山莊出的是刀,馬場出的是馬,因此兩家也早有聞名。段大勇江湖人物聽得不少,知道這楊家大馬場的少莊主也算江湖后一輩的英雄,只是沒想到如此狂傲。
他涵養甚好,也不着惱,笑嘻嘻地道:“楊少莊主遠來辛苦,請入內喝杯水酒。一鳴,快去報與師父知道。”
馬一鳴答應一聲,轉身便向里走去。那楊少莊主只道以自己身份,那南天霸定會出來迎接,哪知卻只是個小弟子入內通報,臉色當時便黑了一層。
段大勇甚是精細,連忙過來道:“楊少莊主,方才少林的百業大師和武當的張真人一塊兒前來,家師陪兩位前輩落座,若他老人家聽得是楊少莊主也來了,定然歡喜得緊。”
少林老一輩高手如今的排行是百忍、百惡,這百業在江湖上名聲雖然不大,卻是名列百字輩的高僧,而武當姓張的道人只有排名僅在當今武當掌門張志軒之下的張虹鳶。這楊少莊主再狂妄自大,想必也應知道難與這兩人相比的。
聽得段大勇這般說,他終於吁了口氣,對着身後的一人道:“慶常再,走吧。”
看着他們進去,段大勇嘴角浮現出一絲淡淡的笑意。
便在這時,突然從路上又傳來一聲馬嘶,那楊少莊主聞聲,猛地轉過頭來,脫口一聲讚歎道:“好馬!”
楊家大馬場的駿馬名揚天下,楊少莊主一行騎來的都是百里挑一的良駒,但來人所騎的馬似乎比他們的更為神駿。
暮色中只聽得馬蹄聲此起彼伏,卻又急而不亂,但看過去卻不見人影。諸人正在詫異,眾人只覺眼前一花,一匹高大的黑馬已到了霸王山莊門前。這馬如炭一般黑,溶入了暮色中,自是看不到。
段大勇見這架勢,心道:“不知又是哪路英雄來了,師父的交遊當真廣闊。”
他趕忙走上前去,先躬身行了一禮,正待說兩句場面話,但見從馬上跳下之人,不由得一怔。
這人騎了一匹如此神駿的良馬,他原本以為定是個江湖豪客。哪知從馬上下來的竟然是個少年僧人。
但見這和尚穿着一領青布袈裟,神情甚是清俊瀟洒,只是背上背着一個長長的布包,足足有五尺多長,細細長長的似是根扁擔。
楊少莊主見慣了良馬,一見這匹黑馬,便知這是匹少見的大宛種良馬。
大宛馬出在西域,據說是土人以家馬引天馬之種而成,神駿無匹。據說,漢武帝時遠征大宛,才將大宛馬引入了中原。只是年深日久,這種大宛馬血統多已不純,偶爾有幾匹被稱大宛馬的也不過個頭較常馬大一些,跑得稍快一點罷了,遠沒有古籍中那般神異的。
楊家大馬場養馬萬匹,竟沒有一匹如此神駿的,楊少莊主相貌雖然長得可笑,相馬之術卻着實不低。見了這匹馬,不覺大為艷羨,本能的上前搭訕道:“這位大師,在下關西楊世巍,請問大師這匹寶馬賣不賣?”
他愛馬成癖,見了這匹好馬,說話也婉轉了許多,待見得騎馬之人竟是個和尚,也是覺得一詫。
段大勇卻聽得楊少莊主這般黑黑矮矮一個漢子居然名叫楊示威,差點笑出聲來。
那和尚跳下馬來,看了看門口那兩個大燈籠,道:“這裏是南天霸的霸王山莊么?”
他直呼南天霸之名,又對楊世巍理都不理,段大勇涵養甚好,心中雖怒,面上還不露出什麼來。楊世巍卻已眉頭一豎,大喝道:“小禿驢,少爺跟你說話,怎的竟敢不回?”
那和尚不由得眉頭一揚,掃了楊世巍一眼,低低道:“你還不夠。”
他的話也平和如常,楊世巍本就是個暴躁的主,更是惱怒,向後一跳,手按在腰刀柄上,狂喝道:“小禿驢,出刀吧!”
他在馬場自是頤指氣使,任誰也不敢忤他之意,殺個把人哪在他楊公子的話下?
段大勇見兩人說得僵了,連忙上前勸道:“楊少莊主,請看家師薄面上,請息怒。”
楊世巍大喝道:“段大勇,你少管!”
他楊世巍在關西一帶只消打出馬場的旗號,那些截道的強人都不敢出面,臨入中原前,他父親也告誡過他,萬萬不可缺了禮數。方才對這和尚已算是謙恭之極了,哪知這和尚居然說他不夠,這口氣楊少莊主可咽不下去。
那和尚把馬牽到樹下,拴好了,這才道:“關西楊家大馬場楊俊彥的武功也算了得,只是刀法剛猛有餘,靈動不足,尚不足與我對刀,你走開吧,不然會傷了你。”
楊世巍雖然粗魯,畢竟不是不通時務的貨色。也知道給南天霸拜壽,若是在南家霸王山莊外殺人,實在太過狂妄了。
但這和尚出言已是辱及他楊家大馬場,心頭怒火更甚,罵道:“小禿驢,少與我動嘴皮子,有本事就手底下見個真章。”
和尚搖了搖頭道:“我沒空,聽說此間有少林武當的前輩宿老在,你還不夠斤兩。”
他向段大勇雙手一合什,道:“段施主,請轉告百業大師和張真人一聲,就說宣城東山寺曇光求見。
段大勇也不知這東山寺是什麼所在,見這曇光話語甚是有禮,也回了一禮道:“大師稍歇,待我進去稟報。”
這曇光年紀甚輕,原本也稱不上大師,只是段大勇謹遵師訓,不敢絲毫缺了禮數。
正待入內,卻見楊世巍在一邊虎視眈眈,只怕一眨眼怕要動手。段大勇心中又有些躇躊,這才轉身對曇光道:“曇光大師,百業大師正與家師閑談,大師何不隨我入內拜見?”
他也是怕自己一走,楊世巍便向這和尚動手,有心帶着他進去。
楊世巍再橫暴也不至於當著賓客動手吧?
哪知這和尚只是微微一笑,道:“不必了,請段施主通報便是,我在外面等候。”
段大勇心中仍有些忐忑,又推了推楊世巍,可楊世巍眼珠一瞪,理都不理他。
那個叫做慶常再的隨從皮笑肉不笑地道:“段兄請便,我家少爺長途勞頓,還要在外面吹吹風歇歇。”
段大勇沒法,只得快步進去,一邊走,一邊回頭看了看,心道:“千萬不要出事才好。”
此時,裏面賓客多已落座,段大勇見小師弟馬一鳴正拿了幾個花生夾在人群中吃着,他忙過去拍了拍馬一鳴的肩道:“馬師弟,你和師父說過了么?”
馬一鳴伸長脖子吞了顆花生,道:“師父說知道了,他正在和百業大師說閑話呢。”
段大勇不由皺了皺眉,此番前來賀喜的都是些江湖豪客,百十來號人圍坐了十幾桌,吵得沸反盈天,熱鬧是熱鬧,卻亂作了一團。另外的幾個師弟穿花也似的在人群中走來走去,向長者請安,給平輩說幾句吉慶話。院子裏請來的戲班正依依呀呀地準備開唱一出《群英會》,這一切和那尋常鄉里的財主做壽也差不了太多。
段大勇擠過人群,走到南天霸的跟前,先行了一禮,道:“師父。”
南天霸正和百業大師與張虹鳶兩位前輩高人閑談,聽得段大勇的聲音,他轉過頭道:“大勇,客都到齊了么?”
段大勇看了看坐在邊上的百業大師,吞了口唾沫道:“師父,外間有位大師,說是東山寺的曇光……”
他話未說完,百業大師的眉頭已然一揚,向一邊的張虹鳶看了一眼,眼神中似是大有深意。
段大勇已看在眼裏,心中一震,暗道:“他們似乎知道那和尚會來,難道,難道他們來拜壽是假,等那和尚是真么?”
但他又見南天霸眉宇間也抹上了一層憂色,似乎師父也知道這叫曇光的來歷。
霸王山莊在江湖上也算得名聲赫赫,也躋身《名刀譜》的前十位,但與少林武當這等武林中的泰山北斗相比,實是還差得遠。
百業與張虹鳶兩人來為南天霸祝壽時,段大勇當時雖覺有些詫異,倒也沒多想。
他是聰明絕頂的人物,此刻看到這兩人的眼神,心中登時大為不安。只覺這番壽宴只怕要別起風波了。
見南天霸已站了起來,段大勇定了定神,道:“那個曇光大師說要來見百業大師和張真人。”
百業和張虹鳶對視一眼,同時站了起來。
南天霸忙道:“兩位大師,此事是我霸王山莊結下的,還是讓老朽去見他,兩位請坐吧。”
張虹鳶微微一笑道:天霸,此人既是與二十餘前的老友有關,而且天霸既然已將此事託付給我們,還是請在此稍候,我與百業師兄出去一趟便來。”
南天霸心中一喜,知道有他二人出面,天大的事也擺得平,喜道:“張真人,那便多……”
他口中的謝字還不曾出口,外面突然喊起了一聲慘叫。
在座之人都嚇了一大跳,有幾個腦筋轉得快的看了看院中的戲班,但那幾個剛穿好戲裝的伶人一樣呆在當場,分明不是他們在喊嗓。
段大勇聽得這正是那黑黑矮矮的麻皮楊世巍的聲音,心中不由暗自叫苦。知道定是與曇光動上了手,只怕還吃了個虧。
曇光與百業和張虹鳶相識,楊世巍則是楊家大馬場的少東家,傷了哪邊都不好。
他立時轉身向外衝去,剛衝出幾步,只覺身邊有風倏然而起,一道人影已飄身而過。打眼一看,正是武當名宿張虹鳶。張虹鳶年紀不輕,身法卻快得異乎尋常,只兩三個起落便衝出了人群,到了門外。所用的正是武當的成名絕技梯雲縱絕技。
其時內家拳大行其道,學梯雲縱的人也有不少,能有這等造詣的,卻只有屈指可數的三兩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