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 在水一方(四)
季家沒有人。
燈黑着,庭院裏的燈也是黑的。
童言沒換拖鞋,她在玄關處站了一會兒,退出來,走到對面敲門。
四周很靜,愈發顯得敲門聲尖銳刺耳,她敲了**下,停下來,掏出手機,撥號。
“汪伯伯,我是小言。”她將身子靠向走廊的牆壁,花崗岩質地的瓷磚,平整卻又冰冷。
她和汪東平低聲交談了一會兒,掛斷手機,重新回到季家。
燈光下的季家看起來還是之前的模樣,但是,僅僅幾個小時過去,這個不大不小的空間卻又有着細微的變化。
空氣里隱約飄散的香水味,不是她熟悉的古龍水的味道。
客廳的茶几上放着一盒用了一半的化妝棉和一本簇新的英文雜誌,沙發的靠墊歪在一邊,可以想像,它曾被主人當做枕頭舒服的墊在身下。
她的目光輕輕一滑,之後便倏地頓住。
放置在邊角的核桃木的茶几上多了一個相框。
之前,那裏擺放着一個花瓶,花瓶里插滿顏色絢麗的非洲菊。
非洲菊,也叫扶郎花。
提起扶郎花,還有一個美麗的故事。而這個故事,是他講給她聽的。
據說非洲南部的馬達加斯加是一個盛產熱帶花草的小國。二十世紀初,當地有位名叫斯朗伊妮的少女出嫁時,用她非常喜歡一種莖枝微彎、花朵傾垂的野花佈置婚禮現場。後來,新郎來迎親,雙方的親朋好友載歌載舞,祝酒暢飲。誰料新郎不勝酒力,沒一會兒就被灌得酩酊大醉。他走路搖擺,站立不穩,新娘只好扶他進卧室休息,不想,他們互相攙扶的畫面與身旁的一叢叢野花的姿態竟出奇的相似,於是,不少人驚訝叫到:“你們看,這花可真像扶郎喲!”從此,扶郎花的名字就不脛而走了。
他講的有趣,她聽的入心。
之後,家裏便多了這一束象徵著情侶和夫婦之間互敬互愛,相互扶持的扶郎花。
她習慣於每天回家看到它時內心湧起的平靜和喜悅,習慣於那熱情絢麗的色彩為家裏帶來一絲活潑輕快的意味。
因為習慣,所以才會如此的敏感和重視。
只消一個眼神過去,就覺得整顆心都變得空落落的。
質樸大方的花瓶如今被一個陌生的相框替代,她向前走了幾步,相框裏那些模糊而又陌生的影像,漸漸變得徹底澄清。
季舒玄到家後手指下意識地摸向鞋櫃枱面,當他的手觸碰到一個毛茸茸的東西時,他鎖了一晚的眉頭才稍稍開解。
“你的拖鞋。”慕遠聲看他不動,以為他找不到拖鞋。
季舒玄換好鞋,逕自朝屋子裏面走。
慕遠聲追上來,叫他;“舒玄”
季舒玄頓步,回身,面無表情地‘看’着她。
慕遠聲咬了下嘴唇,眼神複雜地說:“sorry,我和你合作‘魅力記錄’的事,我事先確實知情,沒能告訴你,sorry,責任在我。”
“我會找阿群談的。”季舒玄不想遷怒於慕遠聲,因為,打從一開始,蘇群這隻老狐狸就把他算計上了。
可他,明明說過,而且不止一次向他鄭重申明,他要離開電台。
蘇群倒好,不僅把他的話當耳邊風,乾脆,還把慕遠聲從紐約請了回來,和他搭檔主持節目。
他怎麼可能接受呢?
明明知道遠聲對他用情至深,回國也全是為了他,他怎麼可能接受蘇群這個荒唐的建議呢。
即便不為了自己,他也要顧及到童言的情緒。雖然她未曾說過什麼,而且從不在敏感問題上同他斤斤計較,可試問天下哪一個戀愛中的姑娘,會大方到把愛人拱手送到情敵的身邊去呢!
情敵。
是啊,在童言的心裏,他名義上的妹妹慕遠聲,早就成了她的情敵。
而他,更不能若無其事的對童言說,慕遠聲和他只是單純的兄妹或是朋友的關係。
曾經發生過的一切,他不能否認,也無法否認。
對遠聲,他始終抱有深深的歉意,但是愛情不是將就或是施捨,她執着如此,他又何嘗不是呢。
晚上的聚會三人不歡而散,回程路上他一路沉默,走到半程發現手機自動關機,他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他知道,童言回去發現家裏沒人一定會打電話給他,而他一直拒接關機,而他又偏偏和慕遠聲在一起,試想一下,若是換他,恐怕早就氣瘋了。
慕遠聲並不打算就此打住,“舒玄,我知道你一直都是一個很有想法的人,凡事只有你願意和不願意之分。只要是你不願意做的,就算是有人拿刀架你脖子上,也逼迫不了你分毫,這些我都知道。但是,舒玄,你有沒有想過,你若是不做mediaprofessional,或是離開了你為之奮鬥拼搏,甚至付出一切的職場,你會不會感覺到孤獨?感覺到悲傷?”
“會!我會。”季舒玄沒有任何猶豫,點頭答道。
慕遠聲擰緊眉頭,詫異地反問:“你會?你會,為什麼會拒絕阿群。”
拒絕我。
“小聲,你和阿群都清楚,我已經不是原來的eric.季了。我再也不可能扛着攝像機飛奔在炮火轟鳴的戰地,為全世界帶去最新最具震撼力的新聞報道。那曾是我最熱愛的職場,我以此為榮,並打算貢獻終生。這些,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是的,你也許會說,做一個出色的mediaprofessional不需要待在戰場也可以,我回國后的表現也充分證明了這一點,我不否認,你們說的很有道理。但是,小聲,這些成就和光環都不是我所期望的,電台播音員更不是我想從事的職業,對於我來講,我的職場,無論從最初,到最後,只有一個,戰地。是的,戰地記者,這就是我的人生目標,雖然我身體殘疾,不能繼續拼搏,但是我的理想和信念仍在,我的工作室仍在。我將盡我綿薄之力幫助那些飽受戰爭折磨的記者群體,用另一種值得尊敬的方式實現我的理想。小聲,你覺得,是我做錯了嗎?”
慕遠聲僵直地立在原地,用了很長的時間才消化了他所說的內容。
內心震撼到了極點,但是,更多的,是惋惜和不甘心。
就像對他的感情,紛繁而又複雜,不是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就能說得清楚,講得明白。
“你……”她咽了口唾沫,艱難開口:“如果……如果你是因為小言才不肯和我合作……那我,我可以……”
“沒有。小聲,不是因為小言。如果換做是她,我不會向她解釋這麼多,因為,她一直都懂我。”季舒玄坦然說道。
懂你?
是說她不懂,不懂他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慕遠聲的身子重重地顫了一下,她閉上眼睛,沉默了一會兒,語氣黯然地說:“我明白了。”
季舒玄轉身,“早點休息吧。”
剛想走,“舒玄”
他再次頓步。
“你……你能不能和我合作一期,就一期節目,我保證,不會再提其他要求!”慕遠聲懇求說。
季舒玄想了想,“好吧。”
“謝謝你,舒玄。”慕遠聲說。
慕遠聲看着季舒玄走到卧室門口,用極輕的動作推開房門,又小心翼翼地進去,她的眼眶驀地竄起一道燙熱的感覺,她急速轉身,小跑着衝進她的卧室,咣鐺一下扣上房門。
她背靠在門板上,咬着嘴唇重重地喘息。她的表情痛苦而又猙獰,指甲摳進門縫,指尖傳來一陣一陣尖銳的痛楚。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漸漸平息下來。
坐在梳妝枱前,她一邊機械性的抓起卸妝棉擦拭着眼睛,一邊恍恍惚惚地盯着鏡子裏的影子。
她的眼裏流出淚來,不一會兒,眼線液的黑水就蔓延到了臉上,她也不擦,就那樣看着鏡子裏的影子由美麗逐漸變得醜陋,她抓起一沓抽紙蒙住眼睛無聲地抽泣起來,昏黃的燈下,她的身影被無限拉長,而那有節奏的抖動更顯得是那樣的孤獨而又憂傷。
“夕兮!你見過anna.慕嗎?聽說,她要主持‘魅力記錄’了,這是真的嗎?”新聞部的小賈是今早第九個抓着童言八卦的同事。
“我不清楚。”童言第九次撒謊,已經能做到鎮定自若。
小賈的表情有些失望,“噯!你都是台里的大紅人了,進出台長辦公室就沒碰到過anna?”
“no。”童言在整理她的雜物,她就要搬去‘都市夜話’欄目組了。
小賈做出捧心狀,“他們都在傳anna是個大美人,尤其是真人,比度娘搜來的圖片美多了。這下,咱們電台可又要熱鬧了!”
“小賈,看人不能光看外表,人家anna.慕可是美國新聞主持人大獎的獲得者,而且是唯一的、華裔、女性獲獎者,人家可不像某些人,耍耍嘴皮子,或是靠上一棵大樹,就能輕鬆得獎!”忽然,一道黏黏膩膩的嗓音插了進來。
小賈回頭一看,笑容變得有些不自然,“吳主播來了。”
吳晗穿着一套杏黃色的名牌套裙,成熟妖嬈的身體被緊緊包裹着,一路款款走來,吸睛無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