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慕遠聲(四)
紐約飛往北京的國際航班,還有三十分鐘就要降落。
夜幕下的京城,燈火璀璨奪目,宛如天堂。
商務艙,一位美麗的女空乘低聲制止一個小男孩在過道亂跑。
“先生,您需要幫助嗎?”空乘彎腰,詢問前排座位一位帶墨鏡的英俊男士。
“不了,謝謝。”男子微微側過臉,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空乘的臉有些紅,她提醒男士飛機即將降落後,離開。
不一會兒,飛機勻速下降,噪音隨之加大,隨着咚一聲響,機身左右搖擺兩下,順利着地。
乘客紛紛拿出手機,有的人,已經迫不及待的解開安全帶。
季舒玄隨着人流走出機艙,身後的女空乘禮貌的對他說再會。
他笑了笑,拿出手機。
第一個電話打給童言。
誰知撥了許久,童言的手機一直處於無法接通狀態。
身邊人流量巨大,他讓開位置,摸索着靠在牆邊,低低地咳嗽起來。
熟悉的歌聲響起。
他本能按下接通。
“舒玄,你在哪兒?為什麼私自離開醫院,你知不知道,我和強尼要急瘋了!”
不是他期盼聽到的聲音,而是……
他吸了口氣,平穩了一下呼吸,冷靜地說:“小聲,我在北京,剛下飛機。”
慕遠聲瞬間沉默。
聽筒里傳來她起伏不定的呼吸聲,很久,才恢復正常。
“對不起,小聲。”
季舒玄感到抱歉,畢竟,是他先斬後奏,留下一堆爛攤子。
“你清楚你的健康狀況還執意這麼做,如果出了什麼問題,你覺得,你對不起的人,是我嗎?”遠聲講話永遠是這麼乾脆,一針見血。
季舒玄沉默。
他確實有錯。
他不否認。
慕遠聲輕嘆口氣,“現在和你糾結這些還有什麼意義?你既然回去了,就立刻住院治療,算我求你,聽我一次,好嗎?”
“好。”季舒玄低咳幾聲,答應。
“我會讓傑克過去處理醫院的事。”他說。
“還是我來吧,強尼那傢伙的脾氣,你難道還不清楚!”慕遠聲說。
季舒玄微笑致謝,掛斷電話。
他繼續撥打童言的手機,可依舊無法接通,他隱隱有了絲不好的預感。
他想了想,在手機通訊錄里查到洪書童的號碼,撥了過去。
洪書童聲音暗啞,透着一股子難以掩飾的焦慮,“舒玄,我剛剛得到消息,夕兮他們可能出事了!”
x縣司河村。
深夜,萬籟俱寂,整個村莊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楊姑姑的院子裏擠滿了村民,整個院子,只用一根蠟燭用來照明。
“狗日的!竟然停我們的電!切斷我們的通訊線路!這是要困死我們啊!”村民氣憤填膺。
“明擺着找事類,想讓我們記者同志交出錄音機!”
“孔四,那不是錄音機,是錄音筆。”
叫孔四的男人摸了摸光呼呼的頭,笑着回罵道:“滾!就你有文化!”
“噯噯讓讓,讓讓,記者同志回來了。”人群向兩邊閃,留出一條路來。
屋子裏,楊姑姑站起身,花溶也倏的跳起來。
童言掙扎着想起身,卻被花溶一把按到簡易床上,“你不要命了!躺下!”
從昨晚被困司河村后,童言就開始發高燒,體溫居高不下,吃藥、酒精擦身、喝香灰水都試過了,可一點退燒的意思都沒有。
花溶心疼的直落淚,她和徐暉知道,童言這純粹就是被累病的。
白天,有幾個村民試着出村,不曾想卻和守村口的惡徒發生衝突,幾人被打傷,被親屬抬回家來。徐暉過去探望,剛剛從那邊回來。
棉門帘響了響,徐暉帶着一身冰冷的氣息走進來。
“怎麼樣,老鄉有事嗎?”花溶急切地問。
徐暉接過楊繼業遞來的水碗,咕咚咕咚喝了幾口,說:“一個右臂骨折,一個傷了背部,都需要送醫治療。”
花溶罵了句髒話,回頭擔憂地望着童言,說:“我們這裏也有個亟待送醫的病人呢。”
“夕兮,你覺得怎麼樣?”徐暉過去看童言。
“我……沒事。”童言拿出體溫計,想看看刻度,卻被徐暉搶了過去。
徐暉看到體溫計上的數值,不禁眉頭緊鎖,重重地攥着拳頭,咬牙說:“這幫孫子!”
楊姑姑看看外面黑沉沉的天色,氣憤不已:“真是造孽啊!警察不管咱們,水電和電話線都給咱們切了,他們這是要把咱們往絕路上逼啊!”
楊繼業跺跺腳,“狗日的警察,和他們是一氣的!”
昨晚被困之後,徐暉第一時間向當地110報警,說他們司河村採訪遇到危險,請警方出警保護。沒想到警方並沒有詢問他們遇到什麼危險,反而語氣生硬的質問他們為什麼晚上去村子裏採訪,並強調說,媒體在x縣區域採訪是要通過有關部門批准的。後來,事態蔓延,徐暉再次撥通了110請求對方出警,對方口頭上表示要請示領導,可誰知掛了電話,就再也沒了消息。
之後,就是停電、停水,通訊中斷。
司河村成了一座孤島,與世隔絕的孤島。
“咱們得想法子,不能這樣坐以待斃!”楊繼業說。
“想什麼法子?他們儘是些打手,人多勢眾,誰敢去硬碰硬!”楊姑姑說。
“他們人再多,也不過幾十號人,我們全村集合起來幾百口人,還送不出幾位記者同志!”楊姑姑的兒子建軍站了起來。
棉門帘被拉開。
陸續走進來幾位年長的村民,他們在司河村極有威望,能代表全村的人。
一位長者看了看病榻上的童言,沉默片刻,說:“建軍娃子說得好!咱村集合起來比他們的人多得多,怕他們做啥!記者同志是來替咱們老百姓說話的,他們不該受到這樣的對待。記者同志,你們別怕,就算是豁出我這條老命,今晚也要把你們安全送出去。”
長者話音剛落,身後的人就涌了進來,“我們送你們出去!”
童言雖然躺在床上,神智混沌,可依舊從那一聲聲的鏗鏘保證中感受到了鄉民們正直和熱情。
經過商議,出村時間定在後半夜兩點,那個時候,人倦馬乏,村口的防衛也最鬆懈。
凌晨的高速公路。
除了一些轟鳴而過的大型貨車之外,幾乎看不到小型車的影子。但也有例外。i
一排黑色的車子在筆直的道路上疾馳,遠遠望去,就像是排成一列的黑豹,開足馬力不停向前。
一輛黑色的奧迪緊緊跟着前方的警車,車內氣氛也和田野的寒風一樣,冷得刺骨。
蘇群坐在副駕駛,數次回頭都發現表弟維持一個姿勢一動不動,不禁扶着額頭,表情歉疚地說:“舒玄,我對不起你,還不行嗎!”
季舒玄上車之後就是沉默,但是從他緊抿的嘴唇和卸掉墨鏡后凌厲的眼角,能夠清晰地感受得到他沉默背後的憤怒,是多麼的驚駭嚇人。
“你倒是說句話啊!”等不到季舒玄回應,蘇群只好把火氣撒到同車的洪書童身上。
洪書童推推眼鏡,瞄了蘇台長一眼,不冷不熱地說:“我能說什麼,說劉主任公報私仇,把我手下加了幾天幾夜班的女員工弄出去採訪?還讓她遇到危險?!”
蘇群瞪着眼睛,“你”
蘇群氣死了,卻無言可對。
他確實理虧,且不說季舒玄臨走前託付給他的事一樣沒做到,而且還因為一個爛人害的他的心肝寶貝遇到生命危險,這換誰,也得跟他急眼不是!
提起劉洋,蘇群更是恨得牙根痒痒。這個新聞部的主任,從他上任之初就露出一副諂媚巴結的嘴臉惹人厭煩。電台新聞部主任,在台里的工作地位,有時,勝過一個專管後勤的副台長。可劉主任,整日裏無所事事,東遊西逛,正經事上沒有他,鑽營舞弊卻少不了他的身影。蘇群幾次動過調整新聞部主管的心思,卻屢屢被上級領導的‘特別關照’給打消了,他知道,這背後,必定少不了劉洋的‘功勞’。
採訪x縣土地違規事件,一直是困擾媒體圈子的難題,因為數月來,前去採訪的團隊不是遭遇打砸搶,就是中途被人武力攆回,總之,沒有一個能採訪成功的。劉洋不知動了什麼心思,竟瞞着台里私自派出童言、徐暉和丁小泉前去x縣採訪,原本一天的行程,當夜就該歸來,誰知過了30多個小時還是不見人,劉洋這才急了向台里彙報,彼時,三人的手機均已無法接通。
蘇群當時的眼神,據洪書童後來形容,跟被滅族的人看見仇人時的眼神沒啥區別,只會更狠。
蘇群殺不了劉洋,因為現在是法治社會。
所以,季舒玄也殺不了他,因為,也是法制社會。
但他心裏的愧疚是實實在在的,是他辜負了舒玄的重託,是他,縱容劉洋把童言他們陷於危險境地。
車輛疾馳,車內的人,均是沉默無言。
時間接近兩點,全村的人都沒有睡。
村中心的廣場上,白色的麵包車居中,四周圍着各式各樣的機動車。機動車有大有小,有摩托車、農用車,甚至還有拖拉機,這是司河村200多位村民自發組成的護送隊伍。
凌晨的鄉村,寒風呼嘯,氣溫極低。可是在村中央幾百米長的過道上,站滿了聞訊趕來的村民,他們像送別英雄一樣,拉着童言他們的手,有的,竟流下了熱淚。
童言儘管很虛弱,可她還是緊緊的攥着鄉民的手,向他們告別,她忘不了這一雙雙飽含期盼的眼神,更忘不了自己肩膀上所承擔的使命。
“出發!”建軍打頭,騎在摩托車上大吼一聲,緊接着,車隊向村口迅速移動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