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離375會離開我嗎
這麼多年來,明濟道長一直受太后控制,反抗不得,心裏自是意難平。自長公主死後,他開始學會揣摩太后這個人,不放過過往的任何細節。工夫不負有心人,他費了一一番心思弄到了一些消息后,終於想通了過往的許多事。那時,他才明白過來,自長公主十二歲生怪病開始,他便入了太后(當年的姚貴妃)的局。頓悟的那一刻,他如陷冰窖,只覺通體刺骨的寒。
此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日日不忘揣測太后的一舉一動。到如今,太后的一句話、一個動作,都能讓他心驚肉跳。因為,太后這個人他看透了至少八九分。太后此次急切地派他出來尋找神女的下落,若他猜測無誤,太后這是等不及了。皇帝越來越不受控制,朝中臣子越來越多的站到了皇帝一邊,太后這是等不及要奪權了。本來,誰站在權利的最頂端,他並不感興趣。可他兒子的性命捏在太后的手心裏,他敢想,也不敢想。
現如今,他意外落入彥公子的手裏。雖然吃了皮肉之苦,但他突然敢想了。或許,在這場權利之爭中皇帝能夠勝出。或許,彥公子能幫他在皇帝面前說上話,救出他的清風。只要能救出他的清風,他願意為彥公子做任何事,死也甘願。所以,尋找神女本是秘密行動,可他心甘情願地告訴了彥公子。理由無非一個,表現他的誠意。
尋找神女?周伯彥繃著臉,有什麼東西在腦中一閃而逝,但一時來不及抓住。
明濟道長忍不住咳嗽了幾聲,而後說道,“即便彥公子放過貧道,貧道也沒幾年活頭兒了。貧道若是死了,我兒清風定也沒了活路。依貧道對太后的了解,太后只會殺了清風,萬沒有放清風自由的可能。彥公子,貧道說話算話,只要彥公子能救出我兒,貧道願意為公子做任何事,包括公子所想之事。”
他的一生看似風光,卻處處受制於太后。他是人前風光,人後只把一肚子的苦水往肚子裏咽。他是貪戀過富貴榮華,可清風成為人質那日起,他的富貴夢便醒了。可醒了又如何,清風的小命捏在太後手裏。他和紫衣沒什麼不同,只是太後手中的一顆棋子罷了。他們就是那“能用則用、不能用則必除之”的角色罷了。
此時此刻,他除了相信彥公子,別無他法。這些年,能想的辦法他都想盡了,卻始終救不齣兒子。這次被彥公子抓住,不全是壞事,起碼得了一個機會。他將自己所知之事的十之七八都倒了出來,自然是為了取信於彥公子,為自己的兒子爭取一個活命的機會。而結果,不能強求,只能是“聽天命、盡人事”罷了。大概是藥效盡了,大概是他太疲憊、太虛弱了。須臾間,他在椅子上昏睡過去。
周圍昏暗一片。周伯彥站在院中,任寒風肆虐着周身。寒風刮的面龐絲絲生痛,袍角被吹的獵獵作響。他不為所動,整個人融入到黑暗之中。真相是如此的可悲又可笑!多疑狠毒的親娘對上自負自私的女兒。結果是親娘勝在狠得下心,女兒敗在輕敵、自負過頭上。
前不久,有人找上他,對他直言不諱。不,確切地說,那個人的言辭犀利而充滿挑釁意味。那個人,大概是想激怒他,也或許只為發泄胸中恨意,誰知道呢!那個人說,景菲,即他的親娘,自認異於常人、自認是世上最高貴之人、又自侍才華過人,自以為是地認為只要她勾勾手指頭就能左右迷戀她的眾多男子,讓那些男子心甘情願地為她做任何事。因而,她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到了風流快活上,卻忘了積蓄力量、忘了抓牢並穩固自己的勢力。這才在和太后抗衡的時候總是落於下風,並在最後決戰的時候一敗塗地,倉皇出逃。最後,她又以那樣懦弱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性命。
那個人,無論是表情上還是言語中,毫不掩飾對他娘的鄙夷與不屑。
那個人說:世人都道景菲曾如何如何盡心輔佐了年輕的帝王。曾經我也是這麼想的。沒想到,事實遠非如此。景菲何曾沒想過站到權力的最頂端!景菲幫助皇帝,自然是存了自己的私心。她原本是要擴充自己的勢力,留待有朝一日在適當的時機奪權的。只不過,在那之前,景菲的羽翼還不夠豐滿的時候,太后率先動手開始削弱景菲的勢力。景菲先一步敗在了太后的手上,沒有把自己充滿野心的一面暴露於人前。最後,景菲成了皇帝眼中的好妹妹,成了世人眼中驚才絕艷的傳奇女子。
那個人說:想來,這世上最了解景菲的,不是身為親娘的太后,亦不是身為兄長的皇上,更不是我或耶律灝真,而是大駙馬周橋,也就是你爹。我逃出生天,遊走於各國之間,看過形形色色的人不知凡凡。有一天,我恍然明白,活的最明白的,非你爹莫屬。景菲風流放縱的一面、景菲對骨肉親情淡漠的一面、景菲貪戀權勢野心勃勃的一面,你爹看的一清二楚。你爹是個人物,可惜一生都毀在了景菲的手上。我私下耳聞過一件事,不知真假。
那個人又說:當年你爹娘帶你逃出京城前,你爹本是找了可靠的兄弟,要把你秘密送走的。只可惜,景菲覺察到了,硬是攔了下來。你知道景菲這麼做的理由嗎?你一定想不到。哈哈……景菲不答應把你送走,只因你爹最在乎的只有你而已。若是你真被送走了,景菲擔心你爹會舍她而去、去追你。於是景菲抓牢了你,死活不答應把你送走,卻不管你的死活。她這麼做,只為留住你爹。得知這一切,你心痛嗎?
那個人還說:若不是你爹活的明白,用最聰明的辦法帶年幼的你遠離了是非之地,你也會和我兒一樣,來不及長大便會早早夭折。景菲和太后沒什麼不同,根本不知道什麼是虎毒不食子。痛了嗎?得知這一切,你有沒有痛到麻木?哈哈……你是她的兒子,我的恨意只能發泄到你身上。要怪,只怪你是她的兒子。你生氣了嗎?恨我嗎?恨我,就放馬過來,讓我看看你到底有幾斤幾兩。
那人最後又說:你一定不知道,景菲曾醉的神智不清,纏着你爹耍酒瘋,口中念着自己是俯瞰眾生的神女,天下人誰敢與她爭峰。可笑又可悲的神女!居然忘了那是我的地盤,居然沒發現你爹以厭惡的眼神看着她……
黑暗中,周伯彥突然捂住胸口。他承認,即便知道親娘不曾愛過他半分,即便他一直以為自己不在乎親娘是否在乎過他,可每每想起那個人說過的話,那種輕蔑的語氣,總讓他想到一些不開心的舊事。然後,他就覺得心口不受控制地疼痛起來,像生生撕扯開了皮肉一樣的疼痛,痛得他無法呼吸。他不該在乎的,不應該在乎的,可為什麼控制不住這種撕裂般的痛楚?
那天,那個人以憐憫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轉身走了。當時他告訴自己,那個人侮辱了他娘,他應該追上去狠湊一頓。可是,他挪不動腳,只能赤紅了雙眼任那人越走越遠,直到消失不見。
神女,又是神女。紫衣說明濟道長給長公主的批命,其內容估計只有先帝、仁怡太后以及現在的太后和明濟道長四人知曉。那個人說,他娘曾醉酒的時候自稱神女。明濟道長說,是按照太后的意思給當時的長公主批命為神女的。
一切的癥結居然在神女一說上,而且還是杜撰出來的。那一場殘酷的爭鬥,居然就是為了一個杜撰的神女之說。如此的可笑,又是如此的可悲!
周圍太過昏暗,立在屋門口的顧石頭只能看到院中模糊的黑影。他覺得公子的情況不對,忍了又忍,終究是擔憂之情勝過了一切,大着膽子出聲,“公子,外邊太冷了,該回屋了。”
一直不敢開口的洪威也加入,“風大,請公子入內暖暖身子。”
院中的黑影沒什麼反應。
顧石頭急的抓了抓頭上的帽子,突然眼一亮,“公子,您若是着涼得了風寒,古小姐會心疼的。”
洪威反應了過來,附和道,“對的,對的,古小姐會心疼。”
顧石頭,“您看,您每次出門,古小姐都會細心地為您準備細軟。總會叮囑您,要好好吃飯,好好休息,要注意身體……您若是瘦了、病了的,古小姐肯定會心疼個半死,指不定還會背着您悄悄抹眼淚。公子,古小姐還是笑起來好看,您真捨得讓古小姐哭嗎?”
洪威照樣附和,“對的,對的。”
覺得院中的黑影還沒什麼反應,顧石頭繼續叨叨着。
周伯彥慢慢調勻呼吸,把放在心口位置的手放了下來。而後,他動作僵硬地捏了捏藏在袖子裏的信。爹信中還提到,有機會一定過來看看他,看看他的阿舒。又以鄭重的口吻勸他,不要去翻那些陳年往事,翻出來也是徒惹傷心罷了,不會快活。過去的已經過去,平靜安康的日子最適合他們父子。
可有些事不弄清楚,心裏始終放不下。現如今弄清楚了,果然如爹所言,徒惹傷心罷了。阿舒在等他回去。他抬手抹了把臉。手指碰到眼睫毛上凝結的冰珠,這才意識到自己在外邊站的時間確實有些久。他穩了穩心神,轉身,動作僵硬地往回走。
顧石頭住了嘴,趕緊打開屋門,迎了公子進屋。屋中點着一盞油燈,昏黃的光亮中他看清公子的臉凍的不輕。他急急地張羅起了熱水熱飯,還特意找人問有沒有姜。
一碗熱麵湯,一碗驅寒的姜水下肚,周伯彥被顧石頭催促着躺到簡易的木板床上打盹。
顧石頭覺得一床被子不夠厚,可又找不到多餘的被子給公子蓋。他在屋中左右張望,一下看到公子放在椅子上的厚實大氅。他二話不說,取了為公子蓋上,想着公子千萬不要染上風寒才好。
天亮,院中響起悉悉簌簌的腳步聲,還有劈柴聲。卷了被子趴在桌上的顧石頭抬起頭,有些迷糊地東看看、西瞅瞅,然後被屋中突然響起的咳嗽聲驚的立刻清醒了。他隨手扯下身上裹的被子丟一邊去,沖至床前,伸手先探公子的額頭。還好,沒有燒。
這時,周伯彥半眯着眼,又是一陣咳嗽。
顧石頭說了聲“公子等我”,火燒屁股地衝出屋去。不多時,他手裏扯了個作樵夫打扮的青年回來了。他把人往床前一堆,“快,公子咳嗽了,快看看。”
“無礙。”周伯彥說話時,嗓子有些啞,但並不嚴重。
青年雖不是坐堂大夫,公子雖說無礙,還是極謹慎地把了會兒脈,說道,“染上風寒了,不嚴重。屬下的包袱里有所需藥材,公子若是信得過屬下,屬下這就去煎藥。”
周伯彥嗯了一聲,算是同意了。
顧石頭立刻扯着青年出去了。等他端了洗漱的水進屋,就見公子已經起床穿戴好了。“公子,您怎麼起身了?屋子裏冷,你躺回去吧!”
周伯彥說了聲“無礙”,開始洗漱,間或咳嗽幾聲。
午時,古舊的廟門被人啪啪拍響。
顧石頭進屋稟報,“公子,大公子到了。”
周伯彥放下手中的書,“請。”
很快,全身上下裹得跟熊似的安榮舟被請到周伯彥跟前。他本想開口損周伯彥幾句,恰好周伯彥咳嗽了起來。他挑了挑眉,“這是怎麼了?”
周伯彥示意他坐,並說道,“昨晚着涼了,沒什麼大礙。”
安榮舟聽了,幸災樂禍地說道,“讓你不讓大哥過安生年,讓你把大哥從溫柔鄉里硬生生地挖出來。遭報應了吧!活該你着涼。”
周伯彥忍着不讓自己伸腳踹人。他把桌上寫好並密封的一封信遞了出來,“儘快送回去,親手交上去,不能經他人之手。”
安榮舟收起弔兒郎當的模樣,接過信翻來複去地看了幾眼,收妥,並一本正經地說道,“放心,一定不會辦砸。”
周伯彥又道,“我這兒有個道長,要去南邊沿海地區辦點事兒。你派幾個可靠之人扮成道士一路護送他過去。具體去哪裏,過了安寧河自有人指點你們。”
“成。”
“大哥,茲事體大,不能走露半點風聲。”
“大哥心裏有數。”安榮舟鄭重其事地回了這麼一句。他也是個心思敏銳的人。最近太后那邊,皇上這邊,都是動作不斷。這種非常時期,彥弟交待他的事,肯定都是緊要的事,絕對馬虎不得。
周伯彥忍不住又咳嗽了兩聲,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壓了壓喉嚨的異樣感,“你的人,必須今晚天黑前過來接人。我還有事,天亮前必須趕回郢城。”朝中盯他行蹤的人太多了。他藉助喬翰的力量秘密出了郢城,在此處辦緊要事。他身不在喬府之事,也不知能不能瞞到他回去。
安榮舟略略一想,滿口應下,“沒問題。”
周伯彥的話峰一轉,“冷首領,大哥見到了?”此人是舅舅派過來協助他的,交待的兩件差事辦的不錯。能不能完全信任,他還要再看看。
安榮舟表情一滯,在腦中過了一遍自己所知的被稱為冷首領的人物一圈兒,最後想到在院中遇到的人,“冷強?”
周伯彥頷首,“大哥覺得此人如何?能力,忠誠度。”
安榮舟摸摸下巴,“放心吧,他是大哥一手帶出來的,各方面都很出色。他的底細大哥一清二楚。”說罷嘿嘿一笑,“告訴你個事兒。古將軍在世的時候,他小叔還是虎狼衛中的一員。他小叔總給他講古將軍的事,他自小便視古將軍為第一大英雄。那什麼,舒妹妹在京城的時候,有人說她的不是,連帶的說古將軍的不是。這小子急了,不管不顧地當街把人揍的半死,讓京畿巡衛營抓去了。對方可是二品大員的公子!讓他道歉,他梗着脖子喊除非對方先向古將軍的英魂磕頭認錯,否則一切免談。嘿嘿……這小子,甚得我心。”
周伯彥以指輕敲桌面,不語。心裏卻想着,怎麼聽着像是個衝動的毛頭小子呢!據他觀察,冷強此人並不像個衝動的人。
安榮舟壞心起,捅了周伯彥一下,“嘿嘿……你覺不覺得,這小子其實在偷偷喜歡舒妹妹。要不然,以他的性子,哪裏會這麼容易炸毛?”
周伯彥懶懶地說道,“你可以滾了。”
安榮舟咕噥了一句小氣,又見周伯彥冷眼掃過來,立馬摸摸鼻子,走人。
冷強看到安榮舟要走,急步過來送人出門。
安榮舟拿胳膊肘頂了冷強一下,大嗓門兒地喊,“嘿,跟哥哥說說,是不是喜歡古將軍的女兒?放棄吧!沒戲。趕緊藏好你的小心思,否則,裏面那位肯定將你一刀砍了。”
冷強嚇的一激靈,反應不及讓口水給嗆着了,扶着門框猛咳,咳的臉紅似血。
捉弄人成功,安榮舟心情大好,大笑着逃了。
一個下午,冷強總覺得彥公子看他的眼神帶着殺氣。他嚇夠嗆,能不出現在彥公子面前,就不出現在彥公子面前。他心裏默默地把亦師亦友的安榮舟罵的狗血淋頭。天黑了,來了一隊人把道長接走了。三更天的時候,彥公子帶着人走了。這時,他抹了把額頭上的細汗,忍不住罵出聲,“姓安的混蛋,你害死我了。”
周伯彥走秘道,回到城中的喬府。
喬翰這兩天夜裏基本守在書房,哪裏也不敢去。彥公子回來了,他鬆了口氣,趕緊把人請回小院。回到自己的房間,他才終於放下心來,倒頭就睡。
天亮,喬府的一切如常,沒有任何異樣。廚房按時按點兒地做好客人的早膳。喬翰同前幾日一樣,到廚房提了食籃,親自送到彥公子居住的院中。彥公子不在的時候,他一樣親自送來彥公子的一日三餐,做足了掩護之能事。
周伯彥用過早飯,跟喬翰打了聲招呼,離開了喬府。到了城門口,他與等在外邊的六名錦衣護衛匯合。大家一路快馬加鞭地趕回了康溪鎮。
天已經黑透了。丁家妹手裏提着燈籠,一臉喜氣地跑來報信,“小姐,彥公子回來了,已經進府了。”
青舒聽了,猶豫不過三秒,命丫鬟拿過大氅,一邊穿一邊往外走。
丁家妹愣了一下,忙提了燈籠追上去,為小姐照明。
小娟趕緊將吃到一半的蘋果丟到果盤裏,急追出去。
青舒走出內院的月亮門,一抬頭便看到風塵僕僕地趕回來的周伯彥站在那裏。她一臉喜色地走上前,“怎麼站在這裏?天寒地凍的,趕緊回去暖和暖和。我幾日你屋裏一直沒停火,暖和的很。你先回去洗漱,我這就命人生火做飯。”
周伯彥眼裏看不到其他人,雙臂一伸把人帶進懷裏,緊緊抱住,在她耳邊低聲呢喃似地問道,“你會離開我嗎?”
被他抱住的瞬間,青舒本要大力掙開的。她的丫鬟都看着呢,想着這人怎麼不管不顧的。但在聽到他的問題后,她愣了一下。愣過後,馬上意識到他的反常,語帶疑惑地輕聲問,“你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