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聖意
“奴婢參見皇上。”
明溪低垂着眉眼,身子一躬便朝着立在房門口的男子見了個禮,面上一派的恭敬神色。
“唔,”男子的神情一如既往的淡漠疏離,他淡淡地瞥了欠着身子的宮娥一眼,微微頷首,又道,“你先出去候着,朕要同你家主子單獨相處一會兒子。”
“是……”明溪又欠了欠身,恭恭敬敬地應了一句,復又端着眼風兒朝着面容蒼白的南泱望了一眼,神色裏頭便添了幾許凝重,這才又道,“奴婢告退。”
說罷,她低着頭退出了房門,順帶反手將房門帶上。
亦正是此時,始終靜默不語的南泱緩緩從床榻上下了地,雙腿略微虛軟地屈起,跪地,恭恭敬敬地叩首,聲音略有幾分虛弱地道,“南泱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聞言,萬皓冉一雙清冷的眸子淡淡地望向跪在地上的那抹只着了一件中衣的單薄身影,未發一言,便面無表情地移開了目光,上前幾步坐在了內殿正中央的軟榻上。
“……”他面容漠然地逕自斟了一杯茶,緩緩執起送往那雙薄唇,微微抿了一口,這才緩緩開口,問道,“今日可覺着好些了?”
“回皇上,”南泱仍是背脊筆直地挺立着跪在地上,端着嗓子沉聲回道,“虧得皇上的垂憐同周雪松御醫的悉心照料,南泱覺着好多了。”
“是么?”聽了她的回答,他卻唇角一揚微微地笑了笑,眸子微動間,便望向了她同樣漠然的容顏,眼中的笑意便一分分地褪了下去,唇微啟,吐出了一行極輕的字眼,“朕還以為,這出昏迷不醒的戲,你還要演上幾日,看來終究還是朕對你不夠了解啊。”
“……”聽了這番話,南泱的面上仍是沒有一絲一毫的起伏,眸子微垂,淡淡地道,“興許吧。”
“……”萬皓冉細細地打望着她面上的神情,只見那張被蒼白的面色褪去了几絲艷麗的容顏上頭,沒有一絲的驚慌同惶恐,他一陣沉吟,開口道,“你可曉得,依着大萬朝的律法,欺君之罪該如何處置?”
聞言,她莞爾,笑道,“左不過,也便是一個死罷了。”
“……”聽了她的回答,萬皓冉的喉間驀地便溢出了一陣低低的笑,半晌方才望着她,道,“好一個‘不過便是一死’,南泱啊南泱,朕還真是好奇,你是從何時起,將生死看得這麼淡的?”
“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她背脊挺得筆直,跪在地上,亦是微微笑着,忽而又抬起頭含笑望向他,淡淡回道,“南泱是一個已經死過一次的人,自然就看得更淡了。”
“……”他不禁莞爾,如玉的面容溫潤無瑕,雙眸淡淡地望着她,又道,“你就不怕朕殺了你?”
“怕,當然怕。”南泱定定地回望他,雙眸堅定,唇畔攜着一絲笑意,說道,“只是,皇上你不會殺我,至少,現在還不會。”
“……”萬皓冉唇畔的笑容綻得益甚,“哦?為什麼?”
“因為……”她開口,卻又驀地收了聲。
其實,雖說南泱此時的面上相當淡然,然而若是細細一瞧,便能望清她額角泌出的汗珠子。
她糾結不已,只道若是自己此番猜錯了,那依着這個皇帝那縝密得駭人的心思同聰明得厲害的腦瓜子,指不定就會發現自己不是曾經的南泱。饒是當初那個如假包換的南家大小姐最後也敗在這人手上,甚至連性命也搭了進去,如今,自己若是行錯了一步,也就別想有全屍了。
“……”萬皓冉亦是默不作聲,一雙深泉一般沉寂深遠的眸子定定地望着她,卻教人看不清其中的絲毫情緒。
南泱心急如焚,虧得她過去十載的演技功底,方才硬生生地穩出了一副“你小子想什麼老子曉得的一清二楚”的姿態,半晌后,就在萬皓冉的容色微變的后一秒,她終於端着嗓子幾乎是嚎了句——
“因為——”
“……”萬皓冉的雙眸微微眯起,望着她。
“因為,”心一橫,她咬了咬牙,端着嗓子四平八穩地說道,“皇上要南泱曉得,你是一個比南泱仁心仁德的皇帝。”
“……”聽了這番說辭,萬皓冉的眸子微動,面容幾不可察地掠過了一絲異樣,不過亦只是一瞬,頃刻間,他的面容便又回復成了一潭死水一般,只漠然地注視着她。
“……”南泱端着眼風兒悄然地打望了一番那個皇帝的神色,咽了口口水,硬着頭皮黑着膽子繼續道,“皇上,你老早便已曉得,我在翰瑄宮中被黎妃撞傷,不過是耍了出把戲,卻並未當場拆穿。你也曉得,我昏迷不醒的三日,不過是做戲給後宮的眾人乃至天下人看,你也未拆穿。我三番五次能夠脫險,不過是因為,皇上你要我曉得,自己終究及不上你罷了。”
“……”
“為君者,當以仁政治天下。”深吸了一口氣,她抬起頭,望向那個高高在上是男子,續道,“皇上不過是要我曉得,我南泱沒有做到的事,你萬皓冉可以做到罷了。”
“……”
聽完了南泱的最後一番話,他的眸子微微一動,沉吟了半晌,方才緩緩開口,吐出了一行幾乎要將南泱嚇尿的話——
“朕忽然有些後悔留下你了。”
“……”她被這番話驚了驚,集驚悚驚嚇驚恐於一身地驚了驚,着實驚得忒驚了些,然而饒是她此刻被驚死了,她也是不能有任何外在表現形式的,是以,南泱仍是面無表情地垂着腦袋,盯着地,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高姿態。
“南家的小姐,南應天的女兒……”他低低地開口,似是呢喃般地支吾了幾個字眼,雙眸深不見底,只定定地望着那個跪在地上的單薄身影。
南泱亦是定定地望着地面,低垂着頭,教人看不清她面上的神情。
“你還記不記得,那日月隕宮中,自己說過的話?”
忽地,萬皓冉涼涼地開了口,冷不丁地問了這麼一句前不着村兒后不着店兒的話。
“……”南泱的臉黑了黑,卻也幸而她垂着頭,莫說是黑了黑,便是她的整張臉黑成了炭,萬皓冉也是瞧不見的,是以,她心安理得地搖了搖頭。
“朕當日同你道,你唯一輸給朕的,是你生得了一副女兒身。”言及此,他微頓,半晌方才又緩緩續道,“然而,你卻反駁道,你南泱此一生,唯一輸的,是你嫁給了朕。”
“……”聞言,南泱被這番話攪得有些暈暈乎乎,着實是想不明白萬皓冉這廝說這些話的意思。
“其實……”他的眸子微微動了動,緩緩續道,“或許事實同你說的,恰恰相反。”
“……”南泱頓感幾分疑惑,一時間有些想不明白他所說的“恰恰相反”是指什麼,不禁覺着有些無力——古代人說話,委實是委婉得教人抓狂。
冥思苦想了一陣子,卻仍是無果,就在她就要抓狂的前一秒,那個說話很委婉的皇帝卻萬分優哉游哉地開了金口,風輕雲淡地道了句教她立時便生出了一種上前一把掐死那人的詭異念頭。
“你怎地還跪着?朕方才忘記叫你平身了么?唔……起來吧。”
“……”她黑着臉叩了叩首,謝恩道,“多謝皇上恩典。”
跪了約莫有半個時辰,兩隻膝蓋也麻得差不多了,南泱只覺雙腿似是被千萬隻螞蟻狠着勁兒啃咬一般難耐,卻又不好表現出來,只得堪堪地咬了牙,硬着頭皮從地上徐徐站起了身子,立定。
萬皓冉一雙清冷寒冽的眸子淡淡地掃過她,覺着她面上那副忍着雙腿的酥麻又要強裝作端莊淡然的神情有些滑稽可笑,然而,他卻終究還是沒笑出來。
一時間,內殿裏再沒有人開腔說話,竟是靜得有些詭異。
忽地,南泱聽見耳畔響起了一陣輕輕的敲門聲,極度小心翼翼般的。
“進來。”
開口的自然是那個冷艷高貴的皇帝,得了那人的許可,門外的人便輕輕地推開了房門,便見一個穿着太監服飾的宦臣走了進來,隨後便見了禮跪了地,高聲嚎道——
“奴才參見皇上。”
南泱微微側過頭,細細地端詳了那奴才一番,正是那位素來在後宮裏頭耀武揚威慣了的太監大總管,江路德江公公。
“有何事?”萬皓冉微微合眼,抬起骨節分明的修長右手,揉了揉雙眼間的睛明穴,神態間隱隱地透着几絲疲憊的倦意。
“回皇上的話,”江路德恭恭敬敬地貓着腰,答道,“兵部侍郎梁大人進宮了,說是有要事啟奏,現今正在福陵殿候着呢。”
“……”聞言,他微微頷首,接着便從軟榻上緩緩地站起了身子,朝房門外走去。
“對了,”似是忽然憶起了什麼事一般,萬皓冉腳下的步子頓了頓,背對着南泱,他望向身側緊跟着的江路德,現出一張輪廓優美的側面,薄唇微微開合,說道,“擬朕的旨意,今日起織錦宮裏住着的,便是南貴人了。”
“……”南泱聞言一驚。
“……”江路德顯然同南泱一樣驚,他不着痕迹地回眸望了她一眼,緊接着便回過眸子,恭恭敬敬地頷首,“是。”
適逢明溪從外先正要進來,便將好聽見了皇上的這樣一番話,不禁面色一喜,江路德的眼風兒轉了轉便朝她使了個眼色。
明溪會意,連忙上前幾步朝自家主子低聲道,“快謝恩啊。”
“……”南泱這才如夢初醒般地回過神,接着便連同着明溪一道跪了地,一股子酥麻又再度襲來,她倒吸一口涼氣,卻仍是恭恭敬敬地叩首,道,“謝皇上恩典。”
萬皓冉微微回過頭,眸子淡淡掃了她一眼,接着便邁開大步離去了。
“人生就像打電話,不是你先掛就是我先掛……”
“娘娘你在說什麼啊,怎麼了這是?”
“別動我別動我,我的腿麻了麻了……”
“……”
身後的女聲漸漸遠去,他清冽的雙眸滑過一絲異樣,終是頭也不回地邁出了織錦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