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章:洛之熙的夢境――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一)

間章:洛之熙的夢境――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一)

這是我最後一次做夢。

生命從我胸前的傷口中煙霧般流失四散,軀殼被一點一點抽成虛空,我努力地集中視線,想要再看她一眼。

我所愛的女人,靜靜地依偎在我的懷裏,長長的羽睫,小巧的鼻子,柔軟的嘴唇,和記憶一一重疊,好像只要呼喚她的名字,她還能再微笑着睜開眼睛,同我唧唧喳喳地說話。

然而,她已經沒有了呼吸,是我,親手結束了她的生命。

有人說,人死之前,閻羅殿裏的小鬼都會提來一盞走馬燈,讓你看看自己這輩子做過的事,是的,非的,對的,錯的,好的,壞的,一幕一幕重演,讓你到輪迴井輪迴之前,先給自己邀一桿秤,免得以為陰司的判官對自己失了公平。我一向對這些不着邊際的段子不感興趣,讀書人,也是有點自己的自尊和原則的。直到我今天親自面對死亡,最後一縷意識像在牽引着我往回跳躍,記憶的斷片像是被風吹過的書頁一樣,嘩嘩地向前翻動,也許是真的想帶我再看看以前的景色,有關於她的風景。

我,洛之熙的走馬燈。

第一次見到她的那天,當真算不得什麼黃道吉日,說不定還是出門大凶。爹娘去宮裏探望姐姐,我本欲同去,卻被母親擋了回來,沒辦法,實在是因為我的功課還沒有做完。父母對我寄予厚望,從剛入學堂的那一天起,我與其他人就是不一樣的,先生對我總是特別,也許是迎合了母親的那一句“要做,只能做最好的”,在書院裏,我確實是最好的,至少,讀書的時候如此。不過,在家着實憋了太久,爹娘又剛好不在,如果說我的定力還算是堅強的,無疑,洛凡的定力簡直就是風不吹都會颳倒的,不然我也不會被他慫恿着出門,還跑去了從來都沒去過的鬼地方。實在是因為他幽怨的那句“再坐,屁股上就要長瘡了”的威脅太有現實感,所以我不能不考慮兜上點銀子與他一起考究一下臨安的地磚鋪的是不是結實。我不過是十六歲的年紀,比起洛凡來,還是嫩了點,但也不過一歲而已,然,這小子平日裏插科打諢慣了的,對風花雪月的事倒是上心,加上嘴也伶俐,哄得府上幾個小丫頭對他很是迷戀,這一點,當真是比我強上許多。我是怎麼也沒想到,光天化日之下,洛凡領着我曲曲彎彎拐了幾條巷子,抬起頭來的時候,應了他的話,確實是我沒見過的地方,青樓。用爹的話來罵自己,當真是“斯文掃地,罔顧廉恥,道德敗壞,成何體統”,我轉身便要走,卻死活被他誘哄着拉進去,眼見幾個衣裳涼快的姑娘吃吃的笑,竊竊幾句“瞧啊,斷袖”,當真令我恨不能遁地三尺。

想來,若不是我管了一場多管閑事的閑事,招惹了鶯歌姑娘人神共憤的憤怒,也不會遇見出來尋樂子,躲在旁邊看了我半天笑話的丁一一。我開始並不曉得她是個姑娘,用奇裝異服形容她的打扮,顯然已不足夠,那媲美麻布袋一樣做工粗糙,質量低劣,連針腳都縫地歪歪扭扭,應付了事的衣服,真不知道是從哪家奇葩的成衣店裏出來的貨色。很顯然,她對我的態度不算友好,但是對我身上的玉佩,態度倒是不錯,看見它的時候,那整雙眼睛都閃閃發光,寫了一臉的覬覦之色,然而,我沒料想到的是,她不只敢覬覦,還將它摘了去。這塊玉佩,它着實很值錢,可是,更為重要的意義在於,這是皇上賞給姐姐的,象徵的不只只是恩寵和榮耀那麼簡單,如果丟失了,是了不得的罪過,所以我想都沒想,這就要去奪回來。可誰知她笑嘻嘻地,將玉佩給了鶯歌姑娘,一臉你奈我何的樣子,着實是氣煞人也。玉佩是要不回來了,我實在是不忍鶯歌姑娘磕的那三個響頭打了水漂,回去又沒法交代,只覺得心裏鬱悶,決定拿她開一通涮,然而卻沒想到,真正被涮了的,其實是我自己。對男人來說,最厲害的武器是什麼,洛凡答曰:女人,那時,基於他整個人的道德品質和思維方式,我實在懶得嗤之以鼻,直到丁一一瞪着忽閃忽閃的大眼睛氣勢洶洶地靠過來時,屬於女兒家才有的淡淡香氛讓我有些神識飄忽地起了些旖旎的念頭,那一刻,我才意識到,那亮晶晶的雙眼裏綻放的星芒,竟讓我心裏升起從未有過的柔軟。

我不在乎,她是“丁一一”。

那些虛無飄渺的傳聞,那些不切實際的驚悚臆想,當我和面前這個人重疊起來的時候,我多想告訴所有人,她是個多麼好的女孩子。她雖然看起來一身的潑辣勁兒,但受了委屈的時候,還是會變身成一隻乖巧可愛眼睛紅紅的白兔偎在我的懷裏;她雖然總是滿嘴的現實主義,可是遇到有人受欺負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捲起袖子去幫上一把;她雖然總是愛對我兇巴巴的,但還是會在我肚子餓的時候,願意自告奮勇地為我買吃的,好吧,雖然也要分她一半兒。也許我最初對她的好感只是出於自我感覺良好的憐憫,人群熙熙攘攘走過,臨安向晚的街道上,臉上兩道清亮亮的淚痕,她側過頭來,風吹得她眯起了眼睛,她說,洛之熙,我想要的不是同情,我只是想像他們一樣。像他們一樣笑,像他們一樣哭,像他們一樣有惺惺相惜的朋友,像他們一樣有能夠白頭偕老的愛人,儘管她從未做到,儘管她就在剛剛被投過來的石子擦傷了臉頰,她也從來都沒停止過這種憧憬。於是,我喜歡上這樣的她。

父親母親是反對的,天下總歸沒有不透風的牆,關於她的那點小秘密還是被識破了。我跪在地上,父親抽了我十幾鞭子,終於還是泄了氣,拂袖而去,母親支着頭靜靜坐着,不知在想什麼。大概足足過了兩個時辰,她開口問我:“非如此不可?”我重重叩首,表達了自己的決意。母親一直心疼我,從小到大,有關於我的所有,都事必躬親,甚至連姐姐,都不曾享受過她如此的疼愛,她會理解我,我這麼想。然而,這一次她沒有像往常那樣寵着我,收攏了溫柔慈愛的目光,反而變得冷硬如鐵:“之熙,這樣的女子,會毀了你的前途,我不許。”然而,已經錯過了扼殺這段情感最好的時候,我無法捨棄。為了轉變我的心思,母親為我安排了更重的課業,為我安排了臨安有頭有臉人家的相親,甚至將我的表妹於馥兒從紹興接了過來,我和母親,從未生出過這樣的對立。然而,那一次的任性妄為,反而似乎為我迎來了柳暗花明之機。我執意跪在了丁家的門口,儘管父親甩下了要與我斷絕關係的狠話,可我還是義無返顧,丁一一心裏是有我的,而我也已經認定了這個女人,這次自我成人以來對父母最大的反叛,最終讓母親的口氣軟了下來,她說:“我雖然不願意丁一一嫁進洛家,可是更不願意讓你出事。”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在向著美好的方向發展,也許是幸福的感情讓我過於沉迷,所以忽略了很多本應注意到的事情,而這,最終讓我生不如死。

所有的轉折,起於那一天。夜色已深,我坐在燈下溫習當天的功課,像往常一樣,母親親手為我端上了一碗枸杞烏雞湯,看起來沒有絲毫的不妥。那晚,我夢見了一一,和往日她活潑明麗的情態不同,她偎在我懷裏,小女兒風情顯露無疑,一雙手柔柔撫過我的臉,輕輕地喚我“之熙”,一場春夢風流,我擁有了自己最心愛的人。如果時間到此為止,我願不再醒來。當我清醒過頭腦,側臉在臂彎里看見了一張美麗的面孔,然而,卻不是丁一一。她定定地望着我,眼睛裏是千嬌百媚的笑意:“洛之熙,你再也娶不了丁一一了。”於馥兒的話是那麼的篤定,好像從一開始她就掌握住了我所有的把柄,但是,她卻高估了我。

我是一個卑鄙的男人。

我無法放手,雖然我確實辜負了她。我心裏懷着那一絲絲醜陋的僥倖,我不斷安慰自己那不是我的錯,我努力將心態放到平常,好像從來都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但是漸漸地卻覺得,這種罪惡感如縛繭之絲,讓我越來越透不過氣,直至這種感覺到達頂點。我並不討厭於馥兒,她與我年齡相當,雖然並不在同一處長大,可是年幼之時卻是談得來的朋友,那時的我性子有些軟弱,於馥兒雖然比我略小些,但是卻像是我的姐姐一樣照顧我,她對我的那些好,我都看在眼裏。她活的並不容易,我雖然不比她早慧,卻也是大約看得出,這也是一個自小就吃過許多苦的女孩子,她的驕矜,她的任性,還有一些壞心眼兒,在我看來,都應該被包容和原諒,她是個女孩,女孩子是應該被人疼的。我本以為我們的關係會永遠這麼維持,直至那一天,淚水盈滿了眼眶,她失控一般地喊道:“洛之熙,你知道我喜歡你嗎?”而我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知道的,母親將她接到臨安的目的。起初,我只以為母親是出於對於馥兒的喜愛,將她接到家裏住一陣子,甚至讓她與我一同去書院,時間長起來,在母親有意無意的暗示中,我才曉得了她的用意,本以為置之不理就可以將此事拂過,然而,我的母親,卻用了這樣的手段來讓我就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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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光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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