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似花非花盡思量（2）

三

周一成績出來了。若千一看成績單頓時情緒跌落。語文，簡直墜入深淵，數學彷彿一記重拳，英語還好，穩定發揮，理化居然有所起色。若千語文考差了，理化分一定會上來，如果語文又考了第一，那麼理化就該無可救藥了，彷彿做槓桿原理實驗中，l1長了，f1小了，那麼l2就會短，f2就會重，這樣才能平衡。但她這次沒平衡，反倒下滑了一名，變為老十一。

若千在日記里寫道“期中語文成績下來，我破天荒得了72分，真丟臉。粗心這個問題總是改不了。”接着卻沒有繼續懺悔自己，反倒講起理論來：“在學校里，“重理輕文”已是常談了。“語文是基礎”這句話真不假。如果你理科學得好，若不能用精確明了的語言發表自己的見解，怎麼能得到別人的贊同呢？曾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金的前蘇聯科學家列達.；朗道，由於不喜歡學習語文，在物理學研究時，論文由他人代寫，結果鬧了許多笑話。可見這種思想極不可取。”

若千覺得自己是學寫議論文學出毛病噁心到自己了，便又開始反省：“我卻是個典型的重理輕文者。現在將升進初三了，要抓緊數理化，否則將來的高科技社會怎麼能有容身之地。”

心情正鬱悶，怪不得大作家們都說文章不是在情緒極度興奮或悲傷時寫出來的，要經過“冷處理”，自然情感沉澱下來的才是好文章。若千覺得自己連作文都寫不好了，一個人坐着生悶氣。蘇瑗考得不錯，無比興奮。若千厭惡她那種樣子，又自我反省是嫉妒的不健康心理。邵堯玉也自然是相當不錯，正為別人解答疑難。若千看見這個更氣憤，回想她考場上的偷偷摸摸和這會兒的瀟洒狀態對比簡直令人作嘔。阿詩瑪來詢問她的成績。若千隻告訴她慘不忍睹。她回座位時故意繞到後門去，為的是看許諾。剛進門走兩步，見不知是誰的凳子倒在過道上，若千順手扶了起來，嘴裏嘟囔着：“誰扔的？！”她走過去了，也沒看見許諾。

“就你好！”不知是誰的聲音，若千頓時明白那幾個人好像是故意為之，試驗看誰會去扶。她希望許諾也能聽說這件事。

蘇瑗此時笑得前仰後合，叫道：“快看快看，錯過就沒有了！”若千和邵堯玉都湊過去，原來是她發政治試卷時發現問題，有道簡答題是“論述我國消費者權益保護法保障消費者權利的內容及意義。”此人答卷上寫：“答：略。”。

期中考試在考後露出它的重要性。miss趙趁機召開家長會，一來勉勵學生，二來指導家長做好和孩子共同迎接初三的工作。miss趙借用的會議室很小，一次只能容納40多個人，所以家長會也就分為三批進行，每20名作為一組。若千感覺像是高校錄取時一樣分批次進行。不同批次反映了不同素質的學生。下午課外活動時間，要上場的前20個學生在教室里耐心等待。蘇瑗，邵堯玉也去。等這20個人從教室里出去時，其他同學幾乎都在目送。若千感覺到大家的注視，覺得自己心要跳出來了。

這20個學生里竟有幾個父母是老師的，怪不得曾許諾宣稱：教師子弟學習都好。若千一開始是不大同意的，可是現在是親眼目睹。若千和爸爸默視一下，誰也沒有說話。一個好學生，一個班長的高傲在爸爸面前立刻變得那樣低下。她忽然覺得自己像一個要被宰割的對象。

老班安排各位家長就座。若千拘束地坐在爸爸旁邊。台上坐的是各科老師。最可怕的是理化老師居然就在她對面，她緊張得不敢看他們，就像面對一張什麼也做不出來的理化試卷一樣。平時和藹可親的語文老師離她很遠，就連交換的眼神也彷彿變得虛無縹緲。

會議中若千一句話也不敢說。她甚至都沒有敢想為什麼平日裏敢說敢幹的自己在這變得如此懦弱。若千想如果現在讓她作為一個班長講幾句話，恐怕連成句的詞也銜接不上了。她不想爸爸在身邊，不想面對那麼多家長。也許爸爸希望她能在眾學生家長面前好好表現，甚至會認為是他的驕傲。但若千覺得那是一種壓抑，她在家以外的表現是不希望有家人的參與。若千始終認為那樣會影響她，所以一直對電視劇里某些孩子特別希望父母來看自己的比賽或演出感到不可理解。

若千看見別的同學在家人和老師面前暢所欲言，忽然覺得自己像是被遺忘在角落裏的東西，有種與世隔絕的悲哀，就像小時候她看見別的小夥伴在一起玩，而當她要求也要加入時，被父母厲聲阻止，然後被牽着帶走，只有邊走邊留戀地回頭看一樣。若千隻想立刻離開。

“若千你說說對每科的感覺吧？”miss趙笑着問她，可能是覺得她一反常態的沉默。

“噢，我，——”，若千窘促着，臉漲紅了，說不出一句話來。雖然腦子裏在極力搜索一些語言，但所有的話潰不成軍。

miss趙笑着望着她。

爸爸扭頭看看她。

會議室里靜得要命。

“我，我就覺得理化太難學了。”她半天就憋出這麼一句，而且聲音小到自己都聽不到。她低着頭，不敢看爸爸，有種“貧窮則父母不子”的悲哀。

人群中有人笑。

物理老師的解釋總是那樣輕鬆，可若千仍不得要領。他還趁機誇誇隔壁班考試第一名的女生，說人家“小孩特別樸素，特別單純，什麼問題也能看透，特別聰明”。若千從餘光里感到爸爸在聽老師講時看了她一眼，好象在質問她：“看看人家，你怎麼沒人家那麼樸素，那麼單純呢？整天就想着看電視，聽歌！”還有令她更可怕的是彷彿在嘲笑她和李譽的事，這樣幾項足以說明她的十分不單純了。若千感到害怕。爸爸怎麼會知道他那幾次無聲的蔑視一般的眼光已深深刺透了她的心。可是她想從心底里吶喊：我不是！我不是！我是個好學生！我不是不單純！我不是不樸素！只是我也想像班裏其他女生一樣喜歡自己漂漂亮亮的。人都是愛美的，為什麼我就不可以？

若千受不了了，她就想早點結束或是立刻起身逃開。她討厭家長會。

放學回家爸媽都在。她一進門后便是收藏起所有或悲或喜的情緒，表現得那樣冷淡和從容，和他們沒有共同語言。若千隨便做了些作業，估計晚飯時間差不多到了，便去找個電視節目看看。又是火爆的《還珠2》演員訪談。若千異常激動，整個人擋在電視前，精神高度緊張地看，希望在這個時刻又快又好地播完。她高度警覺着爸媽忽然從身後出現，然後來句：“又看這個！”她就會面紅耳赤，心驚膽戰而無話可說。接下來又會接受一番嘮嘮叨叨——自然是關於學習的三長兩短。

若千聽見媽媽叫她，一定是晚飯好了。她趕緊換了台，匆匆趕過去。媽媽很少讓她幫忙做家務。她覺得自己如果學習再跟不上去，在家又是個“遊手好閒”的“食者”，那就簡直百無一用了。

飯桌上她默不作聲。剛過去的家長會彷彿一件可以囊括萬千的事袋子，把一切掃平裝盡，彷彿電影中大戰過去后的寂靜。她的沉默絲毫不影響父母的興趣，他們開始喋喋不休地討論誰家的孩子怎樣怎樣學習，什麼為了學習連電視也沒有，如何受苦之類的，爸爸還引用剛剛家長會裏老師的各種話。他倆一唱一和，彷彿在演戲給她看。她心裏早煩透了。那些話簡直像一根根針扎進她心裏。她正為自己的學習發愁呢，還這樣冷嘲熱諷。她覺得自己孤立無援地在與學習拚命。可旁觀的人居然不但看不出她的苦惱和心酸，反而指指點點怪她爬不高，反而默默無語地抽走給她支撐的肩膀，反而揚長而去不給她指點迷津。

若千吃完抽身回屋了。她想父母永遠都不會理解她的心思。

果然爸爸永不言放棄。他又進來了，連門也不敲。她的心倏地緊張起來，不知耳朵又要倍受何種煎熬。首先他審時度勢地分析了剛才的家長會，若千面無表情地聽着。臨走時放到她面前一本數學習題集。若千隻有無奈接受。爸從她手裏拿回書，隨便翻翻給她找了道題讓她做。她面前正鋪着做了一半的英語作業。無奈，她找張草紙，照着題緊張地做起來。心思卻仍在英語題上，又不敢大聲說：“一會兒做不行嗎？我正做英語呢！”她還沒有勇氣這樣說。

她盯着題看了半天，只在草稿上畫了一個和原題附圖一樣的圖，一籌莫展。

已知平行四邊形abcd中，e是ab中點，f是ad中點，ef交ac於d點，fe的延長線交cb的延長線於g。那麼adf的面積比cog面積等於？

a1：4b1：9c2：5d1：2

若千憋了半天，輕輕吐出兩個字：“不會”。那一時刻她不敢看他的眼。

“你們學過這樣的嗎？”

“學過。”

“學過怎麼不會啊？”

她不知道她為什麼不會。她很氣惱甚至要大喊一聲：“你挖出我腦子來看看我為什麼不會吧！我就是不會，沒辦法。”

爸爸彷彿這時才發現她桌子上的英語作業，便說道：“拿你們幾何書來，我看看。”

他連同練習冊一起拿走了。若千回過頭來要做英語時，忽然忘了剛才的思維被打斷了。現在腦子裏一片混亂，一片烏煙瘴氣，心裏埋怨着：數學不會，現在可好，連英語也不知哪跟哪了！忽然想起那幾何書，不由地緊張起來，也沒看看裏面有沒有夾帶東西或是亂寫什麼，否則又該挨訓了，就像上次爸爸收拾桌子時發現一小紙條，問道：“誰的？”她看像是自己的，趕忙跑過去。這一跑爸就肯定是她的了。他沒有遞給她，而是扭過身打開看了看。若千在那一瞬間直想衝上去奪回來。可她沒有，只在一旁站住了，心怦怦地跳着。她也不清楚到底寫了什麼，只是緊張地回憶那是什麼時候丟下的，是什麼內容。還好只是廢紙一張。爸又轉身隨手扔掉了，沒有看她一眼。她就被傻傻地扔在那裏。

若千做完作業趕緊收拾好，準備睡覺，趁爸還沒提那數學題的事。出去上趟廁所，回來想噌點電視看。不料碰見爸做出題來的喜悅：“你看這個題這樣——”

她暗罵自己為何得寸進尺，早知這樣不如早進被窩。

爸十分投入地講着，她面無表情地聽着。就像初一時有一次，她風風火火從外邊回來，爸就把她叫來問了一些問題，她不會，他就講。可是她仍在想着動畫片。當動畫片主題曲唱起，她的腳不由自主地打起拍節來。爸渾然不覺，媽在一旁說：“別講了，看她的腳早跳起舞來了！”媽媽離開后，他卻叫她親手把自己打開的電視再關掉，然後回來接着講。她沒有反抗，卻痛苦極了。

今晚又是這樣，她沒有一點兒心情聽。

最後爸留下她一個人，讓她一個人再好好理解理解。若千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地瞅着那題，也不知在想什麼，只是忽然間為自己什麼也不會而難過。她不敢動，不敢去睡，只等爸媽那裏睡了她才睡，好為自己找個“時間已夠”的理由。

夏天很悶，開着窗卻依然沒有一絲夏夜涼爽的氣息。若千心裏很煩，睡不着。不知誰家傳來《還珠2》的主題曲。她的神經猛然被勾了起來，邊聽邊想像着目前播到哪裏了，會是什麼劇情。可憐的她卻看不成。忽然覺得自己像被禁錮在這間小屋裏一樣。想着不禁垂下幾滴淚來。不知不覺和着眼淚和枕巾間濕漉漉的一片睡著了。

若千知道許諾在第二天這一組家長會裏的，她早就猜想着是他爸還是她媽來？他爸肯定氣派非凡，他媽肯定是個漂亮的女人，否則怎麼會生出這樣的兒子呢？若千很希望看見他們。她早就想好要等miss趙叫他們去會議室時，假裝有事找miss趙，順便在那些家長和孩子們里看看許諾那一組。最好miss趙找班長當會議記錄——當然是不可能的了。

可偏不巧，學校要迎夏季衛生和環境評比，課外活動各班班長被召去開會了。若千一臉垂頭喪氣地去了。回來她故意向蘇瑗說：“唉，看看全年級都知道咱們班的家長會了！都還害怕自己班也開呢！”忽然又扭轉話題：“哎！我去開會時看見許諾了。他又垂頭喪氣，像是挨了批似的——”她假裝無所謂到笑着，想從蘇瑗的答話里得到些什麼。其實她根本沒見許諾。

蘇瑗正做作業，面無表情地說：“他有什麼好垂頭喪氣的！小日子過得那麼滋潤，還找個女朋友來解悶……”

以前這樣說若千頂多就是笑，可是若千現在十分討厭蘇瑗這樣說。

“他爸好像是給開車送來的。”

“是嗎？開個家長會還開車來？太擺譜了吧？”若千想人家真是有派頭。

“當然啦，有車不開，浪費啊！”

若千記得小時候電視台熱播的《戲說乾隆》，每節中間都要插廣告，可沒想到做廣告的就是他家！可以用坐落在最繁華的一條街上來形容，而她總是聯想到舊上海的霞飛路，不知為什麼。

四

還有一個月就是升初三的期末考試了，音樂課也要隨着地理，歷史，生物從課程表上消失了。大限將到，音樂老師宣佈擺脫課本，允許大家自攜磁帶公放欣賞。若千熱血沸騰，她相信許諾也一定是十分歡喜的。在同學們的歡笑聲中，她想回頭去看看許諾是什麼表情，可是又覺得太顯眼而猶豫，心裏憋得難受。

若千和蘇瑗去取錄音機。音體美教研組辦公室在學校露天舞台旁邊，是為了方便排練演出而特設於此。回來就立刻有男生很積極地插上插頭，放進磁帶，調到最大音量。吳奇隆的聲音出來了。全班同學都很興奮，這時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喜歡吳奇隆，都面帶笑容，充滿幸福感地享受着難得的機會。

若千和蘇瑗興高采烈地評判着，也在積極地借磁帶，若千想許諾一定是帶了磁帶的，可她是不會向他借的，他一定會拿出來的。講台上好幾盤磁帶排隊。若千從阿詩瑪那裏找來《影視金曲大全》，包括她最喜歡的今年熱播的《還珠格格》和《神鵰俠侶》主題曲和插曲。老師說道：“別聽影視的了，有沒有別的啊？”她翻了翻講桌上的，看來都不大滿意。

從後面傳來一盤磁帶，傳到若千手裏，頓時激動起來，是趙薇的，就是許諾的！幾乎就在她回頭看他的一瞬間，許諾那熟悉的笑容盛開在遠處，彷彿藏着說不盡的秘密。她也笑着，彷彿是對他的一種回應。她忽然被這種笑容搞得心慌意亂。

若千把磁帶遞了上去，還想，一會兒是不是又要遞鄭鈞的了？心仍然被那個迷茫又彷彿沉醉的笑容擊得無法平靜。她嚮往那個遠遠的笑容，和那件淡藍襯衫襯托下白皙的容顏。許諾是不是還是一樣平靜地在那裏，有種穩坐釣魚台的從容。他旁邊的人仍是大呼小叫更反襯着他的與眾不同。若千被他沖昏了頭，一遍又一遍回放那個鏡頭，胡亂猜想着，心中質疑那個笑容到底是不是給自己的。

課外活動也被佔去了。放學時有很多路過的同學透過門窗向里望。他們肯定十分羨慕他們班能允許學生欣賞流行歌曲。若千喜歡這種感覺。可是若千突然在人群中發現了miss趙的眼神，暗想一會兒又該鬧笑話了。她忽然間竟十分嚮往即將到來的暴風雨。

“聽起流行歌曲來就不知道回家啦？”miss趙進來第一句話。

同學們七嘴八舌地還在辯駁，都是一臉幸福的表情。

“要聽你們也聽聽英文歌啊，享受的同時還能學英語！”

全班大笑，這時候還不忘把她的英語帶上去。若千也喜歡英文歌，可惜只聽過那麼幾首。她忽然想起有次政治課上老師講“正當防衛”，政治老師竟借用了英語上的“現在進行時”，不能任自己受害也不能在自己受害之前傷害對方，還解釋道：“我覺得他要害我。”想到這種解釋不禁失笑。

周末若千又像往常一樣按規矩去做作業。可今天爸爸突然大發慈悲，說了一句：“少做會吧，歇會吧！”若千想是批准我看電視嗎？太好了！於是接下來的時間裏，若千集中精力幹掉了一半作業，然後收拾東西，上個廁所，磨蹭着去看電視。她的心仍是慌亂的。

“做完了？”媽問她。

“沒呢。”

若千覺得不對勁，趕緊又閃回一步。她想看來看不成了，心裏一陣落寞。她聽見爸媽在小聲笑，覺得自己有種被騙的感覺。

若千聽見媽說：“看見了吧——”

爸沒說話。

若千忽然間明白了，一定是試探她是不是對那句“少做會吧，歇會吧”敏感。可是她真的中計了，她心裏一陣惱怒。

“你幹嗎呢？”

“沒事。”

“把廚房裏那蜜棗和江米拿來吧，包些粽子。一邊包一邊看電視。”

若千拘束地坐着，特別不習慣這種優待。電扇送來陣陣涼風，好爽。身邊電視正播着《還珠格格2》。若千早看見了小燕子和紫薇的面孔，可是在父母面前仍裝出無比的驚奇感，彷彿從不知道最近在熱播這個，但眼神里仍然掩飾不住無盡的興奮和歡喜。

“天兒真熱。”若千埋怨道，“要是過過潑水節多好啊！多涼快啊！”

“那你每天下學回來，我用盆接水潑你一回不就行了嗎！”爸笑道。

“那不行！”若千撅嘴反駁。

若千看見《還珠2》已經演到他們流浪天涯的日子。她錯過前面很多很多了。她覺得能看着真是一種幸福。只是不知許諾有沒有在看。想必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