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今晚的天氣不算太冷,在司機載着他路過河邊這一塊地區的時候,不知怎的,看着那一片萬家燈火,突然有了下來散散步的想法。
他沿着河岸的堤壩緩緩走着,江對岸是一片高檔公寓,當年是他從國外回來后承建的最初幾個項目之一,如今那裏已經成了這個城市的繁華地段,這是江這邊——
他望了望那一片炊煙繚繞,和這片雜亂的夜排檔後面的老住宅區,黑漆漆的沒有幾盞燈火,層高最多也就是三層,可是這樣的一個地方,極有可能是下一個中心商業區。
走着走着,就靠近了那一片室外夜宵攤,空氣中飄散而來的濃烈香味和那一陣陣黑煙讓他望而卻步,正打算掉頭而行時,突然看見了一個身影,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潮生選了個靠外的位置,於是在海東麟迎面走來的時候第一眼就看見了他。
靠靠靠!怎麼會是他!他怎麼會在這裏!
離上次的別墅驚魂已經有月余了,他從爸爸那裏知道海先生找過他們店的幾位師傅,看對方沒有找自己,潮生也就放心了,這一下過去這麼長時間,其實他都快把這人給忘記了。
看見海東麟的第一反應就是把脖子縮起來,頭朝下,面朝里裝成鴕鳥的樣子,這樣就可以極大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不幸的是,對方還是發現了他。
其實海東麟也不過是隨意的一瞥,可是在那群毫無吃相地大吃大喝的人群中,有個低頭獨酌的身影實在太亮眼。
他不太記得起有多久沒見到這個好玩的小傢伙了,上次的美好印象在他心裏只存在了不過數小時,青年在他心中的形象就變得模糊起來,可是今天卻能一眼就認出了他。
“我們是不是在哪見過?”
原本的不確定在看見他縮成一團裝鴕鳥的姿勢后就篤定了,倒映着那一片零星燈火的漆黑色眼瞳里滿是閃爍和躲避,看來自己還真不受對方歡迎。
大晚上的眼神這麼好!
潮生心裏把自己翻過來滾過去罵了一萬遍——
女朋友不來你還不走!還非得吃烤串!你不倒霉誰倒霉。
他尷尬地轉過臉來,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高大男人,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個僵硬的笑容:“海先生啊,您好。”
海東麟的身後是對岸那一片寸土寸金的住宅區,星羅密佈的燈火把黑夜都給照亮了,在他身上打下了一層朦朧的金色柔光,襯着他雕琢精緻的如玉臉龐,猶如一幅大師攝下的精美宣傳畫,畫面和人物相映成輝,格外美好。
而自己這邊,煙火繚繞,雜亂不堪,到處都是三三兩兩坐在一起閑談吃夜宵的人們,很接地氣,跟海東麟那邊的風景簡直就是兩個極端。
這就跟他們倆的生活環境和背景一樣對比鮮明。潮生心想這也許就是他第一眼看見他就不喜歡的原因,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中間隔着一條看不見卻永遠走不到的鴻溝。
可是為什麼又讓自己撞見他!這樣的人來這幹什麼!
海東麟極有風度地沖他笑笑,看着他桌上那些吃完的串和剩下的啤酒,看來這人已經坐了有一陣子了。
“一個人?”
“嗯……啊,不,等朋友!”潮生撒了個謊,只是本能地覺得這個答案比較妥帖。
“等朋友?”海東麟看了看錶,然後把錶盤指給了對方看。
看着那一看就價值不菲的錶盤上所顯示的臨近十一點的指針,被當面戳穿了謊言的潮生臉都紅了起來。
“這、這麼晚了啊,他可能、可能不來了吧,呵呵。”
“那我可以坐下么?”
海東麟不打算放過他。
什麼情況?
潮生沖他眨了眨眼,確定對方微笑的臉上沒有開玩笑的意思,這才反應過來,站起來招呼他說:“當然可以,您坐,您坐。”
海東麟沒有介意那看上去油膩膩並帶着不明黑點的椅子,拉過來就坐到了潮生的旁邊。桌子不大,兩人挨得有些近,於是他就看見了潮生微微蹙起的眉頭和抿着的嘴唇。
潮生讓他直勾勾的眼神看得極不自在,就拿起了一瓶啤酒遞過去說:“海先生,來一瓶,還有,您吃什麼,我讓老闆再來點。”
可是話剛出口,舉着瓶子的手臂就停在了空中。
人家那都是喝名酒的嘴,能跟你喝這幾塊錢一瓶的雜啤嗎,還是對嘴吹???
卻沒想到海東麟一手接了過去,淡淡地說道:“隨意。”
這還真是讓潮生沒有料到的反應,他總覺得這人身上跟套了一個金鐘罩似的,把自己武裝得仙氣繚繞,把周圍的世俗之物都給隔離開來,說好聽點就是高貴優雅超然於世,難聽點么,那叫裝b。
但也許事實並不是自己想像的那樣?
“老闆,照剛才那樣再來一套,對了,再加六個雞翅和幾瓶啤酒!”
得了,人家也許就是圖個新鮮,自己這放不開抹不開面的就沒意思了,反正也不能趕他,潮生乾脆把對方當成一個普通人,照着平時對哥們那樣聊了起來。
“海先生,您來這片幹嘛?”言下之意是您跟這片真是格格不入。
“晚上喝了酒,就想來江邊走走。”
海東麟熟練地用開瓶器撬開了蓋子,然後對着嘴就喝了起來。這場景直接把潮生愣住,他沒想到這衣冠楚楚的海先生也有這麼豪爽的一面,那喝酒的架勢,一點不比他們大學時候拼酒時候的氣勢差。
不知怎的,只是因為對方這樣的一個動作,他就覺得這人好像活了起來,在自己心裏不再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摸樣了。
“這片是我們大學時候常來的地方,這家的燒烤最好吃了,您一定要嘗嘗!”
青年一掃剛才的拘謹,眉眼都笑開了,那眸子閃閃亮亮的,比夜空更加深邃幽深。海東麟的心情也越發地好了起來,他已經很久沒有過這樣放鬆的感覺了,就好像回到了在國外留學時的日子,邀上三五個好友,帶上一筐啤酒,在綠茵遍佈的河邊喝個七倒八歪的,吹着晚風把所有的煩惱都忘卻在腦後。
“好。”
他的放鬆也鼓勵了同桌的潮生,如果光喝不說話那叫喝悶酒,可既然是兩個人就得說點什麼,潮生開始和這位意外的貴客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起來,聊着聊着,就發現放鬆狀態下的海東麟其實十分健談,而且由於他的閱歷和經歷豐富,見識甚廣,說出來的話句句都很有見地。
和這樣的人交談,不僅會讓人感到愉悅,還會讓人從中學到不少道理。聊着聊着,潮生看向海東麟的眼神就有了變化,從淡然到欽佩再到崇拜,其實沒有花多少時間。他折服於海東麟的談吐和見解,毫不吝嗇地奉獻了自己的景仰。
看着青年的眼神從梳理到熱誠再到崇敬,海東麟覺得這個人一點都不像是在推拿店摸爬滾打了多年的人,倒像一個稚氣未脫的大學生,相信真理,拒絕陰霾,帶着可笑卻難能可貴的純真。
海東麟是個商人,卻不帶絲毫銅臭味,而眼前的他,更像一個博學的儒者,滔滔不絕間,儘是對人生百態的獨特看法,聽得潮生眼珠子都不眨地聚精會神地聆聽着,差點就要拿個本子記下來了。
“那您說,在物慾縱流的現代社會,人難道永遠都無法逃脫物質的視角么?”
潮生是個好學的人,求知慾非常強,對海東麟這套社會物質論十分感興趣。也不知兩人聊着聊着怎麼就拐到這樣看似無趣的話題上去了,可顯然,兩人都覺得這是一個十分有意思的論題。
“立場不同,看待事物的角度就不同,對於你這個問題……”
“烤串來嘍!”
一聲粗獷的吆喝聲打斷了海東麟的話,桌面上突然多出來一個方形不鏽鋼淺盤,上面是各色冒着熱氣和油香味的烤串。
“剛才一忙就把你們這桌給忘記了,對不住了啊,給你們加了兩串大腰子和肉串,就當賠禮了!”
潮生這才驚覺他和海東麟竟然已經干聊了半個多鐘頭,桌上的啤酒都下了三瓶了。
“多大個事啊,王老闆您忙吧。”
他拿起一個羊肉串遞給海東麟說:“您肯定不常吃這樣的食物,可是一定要嘗嘗,我介紹過不少朋友來吃,都成了回頭客。”
“謝謝。”
海東麟接過來咬了一口,外酥里嫩的羊肉香味在唇齒間爆炸開來,肥瘦相間的肉被烤得剛剛好,調料也恰到好處,既起到了體味的作用又沒有搶去羊肉本身的鮮味。
潮生讚歎他優雅的吃相,心想不愧是帶着血統證明出生的人,吃個羊肉串都斯文得好像在品嘗山珍海味。
“確實不錯。”雖然不怎麼鐘意這些煙火味太旺的食物,但是偶爾吃一次還算不錯,況且,吃飯這個東西,重要的不是吃什麼,而是同桌的那個人,只要人對味了,食物自然會變得美味起來。
“連您的金口玉言都說了不錯了,看來王老闆的生意要更上一層樓了。”
潮生調趣着,一邊又拿起一串遞了過去,可這次對方卻沒有接,他低頭一看,原來自己把羊腰子當成了雞翅!
“您不吃下水?”
對方笑着不語。
“其實我也一般,但我有個哥們特愛吃這個,每次都得來個十串八串的,他說以形補形,男人吃這個好。”
“我的腎沒問題。”
男人突然這麼說,眼中笑意更深。
“啊?”
幾秒鐘后,潮生突然明白了他笑中的含義,月前的那幕場景不合時宜地在他腦海中跳了出來,臉色突然漲得通紅,即使在昏暗的燈光下都能看見他兩頰上的紅暈。
潮生舉着那串羊腰子,對方沒有接,他也沒放下,更不知該說些什麼,場面尷尬極了。
“不過試試也未妨。”
突然,潮生聞到了一股淡淡的煙草味,海東麟湊近的俊臉突然在眼前放大,他抓住了自己舉着羊腰子的手,低下頭在那圓形的大肉塊上輕輕咬了一口。
臨了還抬眼看了看驚呆了的潮生,帶着戲謔和挑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