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連笙與大聖者
摁掉通訊的按鈕,連笙轉身走回隊伍時前面的人已經沒有多少,很快就輪到他上前。
呈現在眼前的是熟悉的巨大屏幕,智能的電子接待員今天是粉色的護士服小姐,看到連笙上前後露出職業化的親切笑容。
“請掃描您的微型電腦。”
連笙抬起左手腕在屏幕前輕輕掃過,一陣電子波動過後,屏幕發出滴一聲,自動顯現出他的個人信息和今晚的任務。
“殺戮者1018號,連笙-愛絲特爾。當前實習點數58,所領任務級別b+……信息確認完畢。請選擇您今日希望為您服務的聖者。”
屏幕上水波般晃動了一下,下一瞬今日值班的聖者信息已經全部以照片配文字的形式出現在大屏幕上。
連笙隔空點了左上角第一位聖者,本應放照片的地方空白一片。他從來厭惡別人凝視自己的臉,不願出席任何公開場合,只在迫不得已的時候戴着面具現身。
唯有一次因疲勞在診室不小心睡着,被好奇的小鬼們偷拍了去,自此成為斯坦圖公認的,風華絕代的“美人”。
連笙想起他聽到這一稱號時的表情,白雪般潔凈的臉上隱隱泛起羞惱的紅暈,墨色眼眸盯着露出調侃笑意的自己,那眼底清亮的光襯着罕見出現的懊惱神情,確實讓平日裏冷若冰霜,毫無煙火之氣的人多了驚人的魅色。
那一瞬,她承認自己也忍不住看痴,匆匆拿了放置一旁的面具遞過去,撇開眼神,低低道,“還是戴上吧。”
她耳邊聽得那人疑惑的聲音,“奇了,我要是戴着面具見你,你這丫頭哪回不是沉着臉色的?今天怎麼反倒主動要我戴……”
因為她心底產生了奇怪的念頭,只願他的容顏被自己所注視,只願那羞惱的神色不被他人看去。
連笙快速地眨了下眼,似乎這樣做就可以將回憶再收回塵封的心底,迅速收回心思,視線觸及空白照片下那排文字時忍不住皺了眉。
姓名:離殤-
級別:大聖者
性別:男
種族:(純種)雪精靈
位於名后的空白似乎尤為刺眼,連笙皺着眉掠過,神色又沉了幾分。
“大聖者正在為一名新兵進行檢查,請您在最裏間的診室門口稍等片刻。”
連笙點頭,徑直走到走廊盡頭,倚着牆微微仰起臉,視線落在對面那間診室的門牌。
“大聖者專屬診室”外觀上似乎並沒有多大不同——如果你忽略掉姓名牌周圍的那圈可愛小花和綠草的話。
淺粉色的花紋已經淡了不少,綠草也在歲月中磨去了當時的顏色。
畢竟是六年前畫上去的。隨意,並不精細,一眼看上去就像是孩童的塗鴉作。他卻從斯坦圖軍校的醫療室門上硬是摳下來,帶到了這裏。
為了幫助遮掩她的真實性別,離殤入了斯坦圖,隨後又跟着來到n市的神祗基地。
連笙恍惚想起來基地報道的那一天,所有的新兵體檢完成後已經是日落時分,她去食堂打飯,簡單地吃了點兒便拎了他的那一份返回。
長長的走廊盡頭,白袍曳地的男人大概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將門上原本釘着的門牌取下,此時白皙的面頰泛紅,新雪般瑩白的額頭上滲出了汗水。
發如雪,垂直落下散在腰間。男人用手指將發撥到耳後,似乎察覺到視線,眸子轉過來,卻是什麼也沒看見。
連笙早已閃身藏到了走廊另一側,悄悄地望過去,那人也像做着什麼囧事一般左右張望,見沒有人看着才鬆了口氣。
正值盛夏,對於長年生活在冰雪之地的雪之精靈來說最是難熬。
連笙困惑地看着他,直到那人返回診室珍而重之地捧了個破舊的小木板出來。
一陣敲敲打打,也不管基地的診室大門原本多麼光鮮亮麗,硬是將陳舊的名牌釘了上去,分明格格不入,他卻看着上面簡陋的塗鴉笑了。
連笙怔怔看着,眼底有熱氣翻湧。
就像現在,只是看着那古舊的名牌而已,心底一陣陣發熱。
呼啦一聲,對面的診室大門被人推開。
捂着胳膊痛得臉色發青卻滿眼陶醉神色的男兵晃了出來,腳步還有些虛浮,輕飄飄的,似踏在雲端。
“呦,愛絲特爾,你也來大聖者這裏檢查么?我理解我理解……大聖者實在太美了……”
露出傻乎乎笑容的男兵一路飄着離開,連笙面無表情地目送他轉身,抬起手在大門上輕敲了兩下,裏面立刻傳來清冽的聲線,如同深山清泉汩汩流淌,“請進。”
連笙推開門,清冷的霧氣立刻撲面而來。連診室也籠罩其中,那人立在不遠處診療床邊安靜地看着她,周身霧氣更濃。
身形瘦弱的男子一身飄逸白袍,白如雪的發筆直垂落,一雙墨色眼眸尤為澄澈,清凌凌如同月下池水。
若不是早已習慣他天生自製冰霧的體質,連笙恐怕也要誤以為是進入了仙境,遇到了仙人。
面具將他上半張臉遮着,只露出弧線美好的下巴和淡色的嘴唇。
“愛絲特爾么,昨天的傷還不知道好沒好,怎麼又接了任務?”
他用淡淡的聲音喊着她的姓,這一點雖然令她不快,但是連笙也早已習慣。
自從六年前那次災難后他便舍了“愛絲特爾”的姓,只留“離殤”的名,甚至連稱呼她時也是刻意疏遠。
“傷大概都痊癒了,大聖者應該最了解我的體質才對。”她也許久不叫他的名,公事公辦地稱呼他為“大聖者”。
離殤看着她淡着神色走近,眼底隱藏的情緒激烈地像要翻湧而出。他略一側身掩了神色,示意她躺到診療床上。
淡藍色的光線由下至上掃過連笙全身,一排排體能數值便出現在空氣中。
“神力明顯沒有達到出戰的標準,傷口的癒合消耗了部分神力。是選擇放棄任務,還是注射‘蒂莫西’?”
離殤平板地道出檢查結果,安靜地,不帶絲毫情緒地看着她。
以往不是沒有這種情形,他早已熟知她會做的選擇。這孩子很固執,做出的決定要想讓她收回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雖這麼問了,他卻已操縱着儀器從藥品庫里申請調出了一隻蒂莫西,正要伸手去拿,那躺着的人突然輕聲問了一句,“不是還有另一種補充神力的方式么,大聖者忘了?”
“神力”源自混血人種的血液,但直接攝取血液無法獲得,通過特殊的技術提煉加工而成的補充液才可以被人體吸收。
補充液又以最初發現原理並製造出第一種補充藥劑的生物化學學家“蒂莫西”命名。
另外一種方式就是通過異性之間的“親密”接觸,嘴對嘴是方式之一,另一種不言而喻,是男女的交合。
只是這后兩種方式都涉及到雙方的感情親密程度,自然不適用於投放到軍事當中使用。
一般而言,‘蒂莫西’是最主要的補充神力的藥劑。
離殤驚愣地僵住,遲疑地轉過臉,對上連笙惡作劇般的笑,唇角勾着,像是勾着他的心,往上提,扯地生疼。
她鮮少露出這種笑來,壞壞的,帶着邪氣。
眼前清雅的男人垂着眼眸,睫毛顫了顫,連笙看到他面具外露出的肌膚紅了幾分,本該有惡作劇得逞的快感,此時卻只覺得悲涼。
只是不想看到他用如此陌生疏離的態度對待自己,想讓那張臉剝離令她難受的冷漠神色。
明明早就該習慣的。今天不知怎麼了,竟然忍不住就對他出言不遜。
輕聲笑了笑,像苦笑又似自嘲,“開玩笑的,大聖者別放在心上。你認識我這麼多年,知道我有時候犯渾。”
離殤的手在身旁緊握成拳,極力壓制着心緒的躁動,面具下的眼眸里多了幾分慌亂。
他看到她唇角自嘲的笑意,心被揪着,卻不能說出哪怕一句安撫的話。
腦海里有記憶的碎片風暴般席捲而來。一時是荒蕪的雪地上血紅色的印記,一時又是狼群殘忍地啃食着滿地的屍體……畫面紛繁地轉換,他看到晃動着的決然遠去的背影,看到人群中驚恐的,畏懼的眼。
“滋”——一陣尖銳的疼痛劃過。
“你為什麼不在最初認識時就告訴我……是你害了我……是你!!”
“沒有遇到你我就不會落到如此下場……沒有遇到你就好了……”
那些憤怒的,哀怨的,悔恨的聲音像鋼針一樣反覆地扎在心上,時時刻刻侵擾着他的神經。
腦海深處卻輕輕響起一道沉靜的聲線,“我帶你回家,跟着我姓,以後你就叫離殤-愛絲特爾。”
“你會被我害死的。”他聽到自己小聲地,顫抖地說。
“不會的,我很強,不會因為你就輕易地死掉。”
可是你還是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滋”——頭好痛。
恨不得立刻失去一切感官的知覺。
“離殤。”有人在輕聲喚他,微微低沉的嗓音響在耳畔,如同大提琴被輕輕撥動。
冰冷的觸覺從額頭的那一點蔓延開來,他驟然清醒過來,恍惚了一瞬的視野里,躺在診療床上的少女正看着他,淺紫色的眼眸專註而溫柔。
那是魔族與人類混血後代的特徵。
跟那個人那麼像的紫眸,眸色更淺淡,也更深邃。
連笙右手輕抬,取下他的面具,白皙的指尖點在他的右側額頭。
他下意識得用手去捂着的地方。疼痛的地方。
“這裏疼嗎?”連笙輕聲問。
“嗯。”他本該冷漠回應,此刻卻忘記了偽裝,嗓音里含着顫抖。
“很快就會沒事了,離殤。”
她這麼說著,指尖似乎有什麼波動延展出來。她在用本來就不多的神力安撫他。
劇烈的疼痛似乎在慢慢消失。
他記得自己對那個人說過,如果你死了,記得帶走我。
可是他當時是如何回答的呢?他說,離殤,你如果有哪怕一瞬間想要活下去的念頭,你就該活下去。
後來他果真走了,他在全然死寂的黑暗裏等待着死亡將自己一同帶走,突然有光落在身上。
有人推開了門,然後撲過來死命地捂住他用冰晶貫穿的胸口。只消她再晚來一刻,他的血液就該流光了。
這備受詛咒的,可怕的,他憎恨的血液。
他當時微微惋惜,卻在下一刻僵愣住,幾乎是不可思議地睜開了眼。
脖頸上有溫熱的液體,一滴滴地砸下來。
他望過去,那趴在他身上的女孩直直看着他,滿眼的淚水。
他突然想起,在這次的災難中他只失去了一個對他來說極為珍貴的人,而她卻失去了深愛的父母。
她還那麼小,以後怎麼過呢。
然後他又看了看不停掉落的淚珠,發現以前似乎從未有人為自己哭過。這個孩子是第一個,不知會不會也是那唯一的一個。
為了這麼個給她帶來災禍的精靈哭,太不值了。
或者……他還是活着贖罪吧。
一瞬間,他有了活下去的念頭,支撐着他一路走來。
七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眼前那小小的傢伙已經是面前這般模樣了。
容貌越發精緻,唯一不變的似乎是那雙眼,看着自己時眼底有柔和的光。
心裏有一種浪潮般的衝動,湧上來時離殤控制不了自己的手,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用雙手握住連笙抬起的那隻纖細的右手。
像是急切地要握住一種對他來說……致命的,同時又無比珍貴的東西。
“怎麼一直沒什麼聲音啊?應該沒人在做檢查吧……喂,大聖者,我進來啦!”
少年洪亮的聲音突兀地闖入,伴隨着大門推開的摩擦聲傳來的,是一聲驚訝的倒吸氣。
還有難以置信般從嘴邊吐露出的名字。
“愛絲特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