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第001章
我從宿舍走出來的時候,像是一條被撈出水在陽光下暴晒的魚。
六月的酷暑,陽光毒辣得令人髮指,而我竟然沒有抹防晒霜,也忘了帶太陽傘。
走出樓道的一剎那,我幾乎立馬萌生了逃回寢室的衝動,可是一想到剛才發生的事情,又覺得這麼曬一曬也沒什麼大不了了。
走得匆忙,我摸了摸包里僅有的一張飯卡,沮喪地想要給誰打個電話,求好心人給點錢,讓我去網吧或者校外的甜品店坐一下午,隨便什麼地方,只要有空調就沒問題。
可是手指劃過觸屏,幾乎是第一時間碰到了他的名字,我望而卻步。
怎麼辦,在陽光下溜達,還是回寢室?
我賭氣地想,沖回去拿把傘、帶點錢也沒什麼吧?大不了衝進去拿了東西就走。
這麼想着,我又蹭蹭蹭爬回三樓,給自己打氣。
門是虛掩着的,大概是剛才我走的時候沒有關嚴,我有些遲疑地在門口站了幾秒鐘,然而這幾秒鐘也足夠讓我聽清裏面的對話了。
朱琳說:“其實也沒什麼,你彆氣了,她家有錢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再說了,就算這次比賽名額給她了,她也不見得就能拿獎,畢竟她有幾斤幾兩我們都看在眼裏。”
然後是沈姿的聲音,帶着幾分怒氣和不甘心,“可我準備了那麼久,幾個星期以來每天都在背,憑什麼就讓她給搶走了?”
“好啦好啦,又不是只有你在背,其實嘉嘉也很努力啊!”
思媛試圖幫我說話,卻猛地被沈姿打斷:“你到現在還在幫她是不是?”
“我不是幫誰,就是……就是實話實說嘛!”思媛的聲音小了點,最後還是勸了一句,“以前都是你出去比賽,拿了那麼多獎也夠了吧?讓一次機會給嘉嘉也沒什麼關係啊……”
“這是什麼歪理?我去參加比賽是因為我本來就比她好,誰規定拿獎拿得多就該把機會讓給那些沒有真本事,只會拿錢砸人的人?”
朱琳也在附和沈姿。
而我僵在門外,這一次是徹底喪失了推開門的勇氣。
偏偏禍不單行,就在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時,手機忽然響了,是前段時間剛換的……《葫蘆娃》,聲音大得要死,響徹走廊。
我還沒來得及從包里拿出來,就看見沈姿霍地拉開門,寢室里的三個人齊刷刷地把目光投向我。
我整顆心都在發涼,卻維持鎮定地看着沈姿那副嫉惡如仇的姿態,慢慢地說了句:“我怎麼說你都不信是不是?”
她冷眼看着我,一副“你當我是傻子”的表情。
我又看看思媛,看看朱琳,兩個人都沉默不語。於是我轉身就走。
錢也沒拿,太陽傘也沒拿,我就這麼拽着手機又一次跑出宿舍樓,把自己暴晒在毒辣的陽光下。
我接起電話,聽見那頭傳來陳寒好聽的聲音,像是湖水裏的層層漣漪,泛起一圈一圈溫柔的波紋。
他問我:“祝嘉,你在哪兒?”
“宿舍樓下面。”
“你要出門?”
“……隨便逛逛。”
陳寒笑了兩聲,“這麼熱的天,隨便逛逛?”
我尷尬地用沒拿手機的那隻手擋在腦門上,試圖遮住刺眼的陽光,“閑着無聊。”
“我在步行街的甜品店,要來嗎?”他飽含笑意地問。
我幾乎喜極而泣,“來!立馬來!等我十分鐘!”
然後我掛了電話飛快地往校門外的步行街衝過去。
從熱死人的室外跨進空調十足的室內,我覺得自己簡直就跟從地獄裏爬出來重獲新生了一樣,而我的救命恩人姿態閑適地坐在角落的桌邊,看見我的同時,給了我一個淺淺的笑容。
啊,何止是重獲新生,簡直就是久違的陽光普照大地!
我連步伐也變得沒那麼急躁了,而是十分“淡定從容”地走到他面前,拉開椅子坐了下去。
我甚至調整出一個十分可愛的笑容,用我練習過很多次的那個姿勢稍微歪了歪頭,“怎麼忽然良心發現,要請我吃東西了?”
陳寒把那碗糯米白雪推到我面前,“上個月參展的畫被人買了,怕某人說我不夠意思,所以拿到錢的第一時間就打算意思一下。”
我熱得不行,舀了一大勺的碎冰塞進嘴裏,然後滿足地笑了,“切,請吃甜品就想把我糊弄過去?”
“就知道有的人貪心,所以晚飯也一起請了吧。”
陳寒像是拿我沒辦法似的,露出一抹無可奈何的笑意,然後抽了張紙巾給我,“嘴角有點糯米……嗯,就是那裏。我剛才也叫了沈姿她們,晚上去哪裏吃,你決定吧。”
他話還沒說完,我已經僵住了。
他叫了……沈姿……
對啊,我怎麼會忘了,有他在的地方怎麼會沒有沈姿呢?
剛才還甜蜜蜜的糯米一下子有些膩,我拿着勺子,慢慢地問了句:“是叫她們來吃飯,還是甜品也一起?要是——”
我還沒說完,就聽見玻璃門被人推開,老闆娘那句“歡迎光臨”和朱琳那句“熱死人了熱死人了”同時響起,我只覺得渾身一震,連頭都不太敢回了。
陳寒朝大門的方向揮了揮手。
我幾乎是倉促地把勺子扔進碗裏,噌的一下站起身來,“那個,我還有點事,先走一步!”
跟沈姿她們擦肩而過時,我看見她們的表情都很奇特,沈姿自然是冷冰冰的帶着敵意,朱琳則是有幾分尷尬,只有思媛叫了我一聲,朝我好脾氣地笑了。
我都不知道自己臉上是什麼樣的表情,只能胡亂地點點頭,然後就走出了店門。
隱約聽見陳寒叫了我一聲,語氣如何我也無暇分辨。
又一次,這條孤零零的魚暴晒在太陽底下,我覺得我都快被曬死了,有氣無力地拖着沉重的身軀往回走。
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不是被人誤會,也不是被人誤會後在太陽下面暴晒二十分鐘,而是被人誤會、在太陽下暴晒了二十分鐘之後,忽然發現呵呵呵,你沒帶寢室鑰匙。
我有氣無力地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沒辦法,只能打了個電話給我那久違了的母親大人,要她幫我送點錢來。
一般情況下,如果不是必要的話,我是絕對不會打電話麻煩她老人家的。
我就這麼在宿舍陰涼的走廊上席地而坐,玩了好一陣子的手機,途中掛了陳寒三個電話,收到連續五條“你在哪裏”的短訊,最後他的耐心也在我的“拒不回應”態度下消磨殆盡。
李叔叔打電話來的時候,我總算鬆口氣,跑下了樓。
他是我媽的下屬,每次我媽有什麼東西要帶給我,都是他來。
我坐進車裏,從他手上接過一張新辦好的銀行卡,禮貌地道了謝,請他順路把我載去市立圖書館。
我媽效率就是高,辦張卡再送過來也只用了半個小時的時間。
我還在車上時,她給我打了個電話:“你要在外面住?”
“嗯,和寢室里的人鬧了一下,出去住兩天。”
“有房子不住,住什麼酒店?”她的語氣有點不好,我幾乎可以想像出她皺眉的樣子。
我說:“就想敗家,花你的錢,你準不準?”
她一下子笑起來,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行,敗吧敗吧,准了!”
她說的房子是為了方便我,專門在離學校只有二十分鐘路程的地方買的一套房子。不過那套房子是她現在的老公為了討好我親自選的,所以我幾乎不去。
從學校到市中心的圖書館一共要一個多小時的車程。我閉眼靠在後座,腦子裏全是那堆破事兒。
我幾乎可以清楚地想像出兩天之後的周一,當我出現在班上,會看見怎樣的鄙夷目光。
祝嘉又用錢砸人了。
祝嘉靠着關係打敗了演講隊百戰不殆的沈姿,獲得了參加外研社杯的唯一名額。
祝嘉仗着自己家裏有錢,做了虧心事不敢見人,立馬就撒腿走人,在校外住了兩天。
祝嘉……
我正胡思亂想着,握在手裏的手機又一次響起,我睜開眼睛,發現來電的人是陳寒。
我接起來,沒說話。
陳寒的聲音沒了先前的溫度,變得有些嚴厲,“你在哪兒?”
“車上。”
“打算去哪裏?”
“酒店。”
面對陳寒,我一向是不會撒謊的。
他頓了頓,才說:“祝嘉,做錯事情了不去面對,打算逃避到多久?”
我呼吸一滯,他也覺得我做錯了?
“我都聽沈姿說了,你想參加決賽,所以找了楊書記幫忙,系主任直接決定讓你去了。”
“……”
“你這麼做對沈姿並不公平,你一向知道她有多努力。”
“……”
“沈姿很難過,都要哭了,你做事情之前是不是只考慮自己的感受,別人怎麼想你壓根不管?”他難得對我這麼凶過。
“……”
“回來吧。”他像是有些疲於教育我,彷彿我就是個不聽話的孩子,“有什麼事情和沈姿當面說清楚,都是好朋友,沒必要——”
“誰和她是好朋友了?”我一字一句地打斷陳寒。
他一下子安靜了。
“你第一天知道我家裏是什麼來頭嗎?第一天知道我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嗎?我就是跟楊書記說了兩句話,楊書記就是打定主意讓我去了,你找我有什麼用?有本事你讓她也找楊書記去,告訴楊書記她要去啊!我——”
“祝嘉!”他的聲音驟然降至冰點,嚴厲又生硬,全然不帶一點溫度。
我停了下來,聽見他用一種陌生的語氣說:“我以為你還有救的,沒想到已經病入膏肓了。”
我喉嚨一堵,笑出了聲,“公主病是嗎?”
他沒回答我,只是乾脆利落地掛了電話,留給我一片冰冷的忙音。
我轉過頭去看着窗外,眼淚都要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