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婦女（二）

鳳將軍曾經是琴海聯邦的一位傳奇軍人，年方弱冠，就帶出一支縱橫海陸的強軍。但是，十年前的一場家庭風波，使得鳳將軍的命運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在琴海聯邦的軍方上層看來，如果一個軍人連自己的家庭都管理不好，又怎麼能帶好一支軍隊呢？於是，鳳將軍明升暗降，被調到了一個賦閑的文職崗位上。聯邦的一顆冉冉升起的將星從此黯淡無光。鳳將軍從此默默無聞，退出了人們的視野。

“父親！”看着眼前氣度沉穩如山的男人，鳳霄眼眶一陣濕潤，之前設想的種種見面交鋒場面都拋到九霄雲外了。

歲月似乎沒有在鳳將軍身上留下任何痕迹，鳳將軍仍然是當年那個意氣風發、年富力強的鐵血軍人。十年的閑置和冷藏，並沒有磨滅鳳將軍的稜角，反而打磨出了一份凝練如鋼的氣質。

鳳將軍站在桌子後面，鋼鐵之軀如山嶽般巍峨挺拔，只有微微顫動的嘴角泄露了一絲激動的心情。望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十六歲少女，若不是多年軍旅生涯的歷練，鳳將軍幾乎控制不住澎湃激越的情緒。十年了，當年那個奶聲奶氣的小女孩已經長成了一個大姑娘。他錯過了女兒成長中最寶貴的十年！一絲愧疚的情緒在鳳將軍的腦海中浮現，但隨即就被驅之腦外。作為一個軍人，決不能讓私情影響自己的職責。

鳳將軍按捺住內心的激動，平靜地問候道：“你回來了？”似乎鳳霄只是早上出去了一陣，而不是整整闊別了十年。

鳳霄也平靜了下來，點頭道：“是的。一接到你的信，我就立刻啟程了。鳳將軍有令，我怎敢不從。”說到最後一句，鳳霄忍不住語帶譏刺。

“你還在怪我嗎？”鳳將軍的嘴角掛起了一絲苦笑。

鳳霄微微地垂下頭，沉吟片刻，又抬起頭來，望着父親，淡淡道：“小時候，我確實怨恨過你們把我一個人扔在璇璣門。長大之後，我明白了很多事理。你們都有自己的生活，不應該為了兒女而犧牲自己的生活質量。”

鳳將軍想說些什麼，卻欲言又止，嘆了一口氣，問道：“你這次回來，去看過你的母親嗎？”

“還沒去。”鳳霄輕輕地搖搖頭，“師傅把信交給我的時候，囑咐我儘快回來見你。”鳳霄每年都要下山去見母親。

“很好。”鳳將軍點點頭，熱切地望着鳳霄，“霄兒。你這次回來，有什麼打算？”

“打算？”鳳霄警惕起來。父親是一個狂熱的愛**人，即使受到了冷藏和閑置的不公正待遇，愛國熱情也絲毫不減。獻了青春獻終身，獻了終身獻子孫。這句話形容鳳將軍，一點也不為過。鳳將軍被明升暗降為文職軍官，不再握有實權，但鳳將軍一直沒有放棄在軍界的雄心壯志。鳳將軍把鳳霄送到璇璣門，就有培養鳳霄成為軍人的意圖在裏面。在男女平等的琴海聯邦，軍隊中不乏功勛卓著的女軍人。

這次，鳳霄一接到父親來信就迅速下山，一是因為學藝有成、可以出師了，二就是為了儘快表明自己對從軍毫無興趣的態度。鳳霄生性恬淡自由，對於等級制度森嚴的軍隊毫無好感。

鳳霄迅速輕快地回答道：“我已經在璇璣閣找到了一份品牌設計師的工作，主要設計高品味的服裝、首飾以及各種裝飾品。”

璇璣閣是璇璣門下的一家奢侈品產業，是僅次於琅琊閣的第二大奢侈品牌。鳳霄在璇璣門學藝多年，不僅練成一身精湛的武功，更是習得了高明的藝術鑒賞品味和品牌設計能力。作為一個妙齡少女，鳳霄對於打打殺殺的事情毫無興趣，武功對於鳳霄來說，主要作用是美容健體，而不是殺人爭霸。因此鳳霄在下山之前，就選好了自己的道路。

“品牌設計？”鳳將軍聽到鳳霄的回答，不由一愣。多年來，鳳將軍雖然沒有見過鳳霄，卻一直和鳳霄的師長保持着緊密聯繫，關注着鳳霄的成長，自然清楚鳳霄在文化藝術方面的過人天賦。但在鳳將軍的心中，文化藝術這些東西不過是用來點綴生活、怡情怡性的可有可無的小術，沒有多加關注。鳳將軍的主要注意力都放在了鳳霄武功的進步上。

鳳霄的回答讓鳳將軍吃了一驚，鳳將軍沉吟半晌，道：“霄兒。先坐下來。我們父女久別重逢，是應該好好談一談了。”

鳳霄坐下來后，鳳將軍斟酌了一番詞句，開口道：“霄兒。雖然這些年來，我沒有在你的身邊，但你的每一步成長我都了解。我一直為你感到驕傲。你在習武方面頗有天賦，尤其在內力的控制和運用方面，甚至超越了你的師長。霄兒。你有沒有考慮過加入聯邦軍隊，發揮你的特長？”

鳳霄皺了皺眉頭，飛快地搖頭道：“沒有考慮過。我不想參軍。女孩子家打打殺殺的，多不好。身上碰個傷，留個疤什麼的，醜死了。”

鳳將軍不禁啞然失笑：“霄兒。這是你媽給你灌輸的思想吧。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不過，在我們琴海聯邦，女人不是花瓶。巾幗英雄比花瓶更受歡迎。你就甘心把青春和生命耗費在毫無意義的奢侈品設計上嗎？”

聽到父親貶低自己的事業理想，鳳霄有些不高興，再也忍不住多年積累的怨氣，不假思索地反唇相譏道：“鳳將軍。在我看來，軍隊這種暴力機構才沒有存在的意義，軍人這種暴力職業更沒有存在的必要。奢侈品，尤其是奢侈藝術品，是人類唯一有意義的事業。”

鳳將軍不怕鳳霄反駁，就怕鳳霄無動於衷。鳳將軍一開始的那番話也是故意引得鳳霄心緒不平。只要起了爭論，就有了說服的餘地。鳳將軍劍眉一挑，饒有興緻地問道：“哦？你倒是說說，為什麼軍人這個職業沒有存在的必要？”

鳳霄平息了一下情緒，道：“軍隊是暴力機構。而暴力意味着強迫、掠奪、不公正。人類如果不能擺脫暴力，和弱肉強食的叢林野獸有什麼區別？人類文明的發展早晚會消除所有的暴力機構。”

鳳將軍略帶欣賞地微笑道：“霄兒。你說的有一定的道理。但我可以告訴你，人類文明不管發展到什麼階段，暴力都是永遠無法消除的。暴力是維護一切制度的基礎。不管是公平的制度，還是不公平的制度，都需要暴力機構來維護。我們聯邦軍人所要做的事情就是，用自己的生命和熱血來維護琴海聯邦公正嚴明的社會制度。這種維護，在任何時候都無法缺少。哪怕是整個人類社會都已經十分公平，人類之間不再存在暴力，但是人類在這個宇宙中並不是孤立的，還需要面對人類社會以外的敵人。所以，暴力機構是任何時候都不可或缺的。”鳳將軍從軍多年，信仰堅定，對於軍人存在的意義早已有了深刻的體悟和認識。

鳳霄低下了眉眼，若有所思。鳳將軍趁熱打鐵：“霄兒。你也知道，聯邦現在面臨的國際局勢有多麼嚴峻。不說東邊虎視眈眈的宿敵大商帝國，就說北方的須彌教廷國，也加強了對聯邦的滲透和顛覆。東北面的瀚海草原上，也是刀兵四起，暗流涌動。聯邦的地位岌岌可危。正是我輩為國效力、建功立業的時機。”

鳳霄輕輕地點了點頭，道：“父親。你說的這些，我也有感受。周邊各國勢力的崛起，確實令聯邦面臨著嚴峻的考驗。但是，父親，為國效力，不止有從軍一途。各行各業，只要對社會有利，對民生有利，都能為聯邦做貢獻。”

鳳將軍剛毅的面龐上露出了一絲不快的神色，語氣也有些嚴厲起來，“霄兒！你想從事什麼行業，我本來不應該干涉的。但是，我絕對不同意你去做什麼奢侈品牌設計！奢侈品行業就是聯邦肌體上的一顆大毒瘤，大量吸取社會的養分，卻對國際民生有害無利！唯一的作用就是滿足一小撮社會寄生蟲的虛榮心！”

“父親！”鳳霄有些急了，情緒也激動起來，渾身微微發抖，“您怎麼可以這麼武斷？奢侈品不僅是一種高價商品，更是一種藝術品，是修養和品味的標誌。您知道，這一路上我看到了什麼？到處都在大興土木，到處都在過度消費。經過這麼多年的休養生息，聯邦的人民富裕了，有錢了，迫不及待地想展示自己的財富，到處擺闊…”

“這有什麼不對嗎？”鳳將軍打斷了鳳霄的話，為聯邦辯護起來，“聯邦的民主制度嚴明而公正，聯邦人民都是合法致富，不需要象大商帝國那些非法致富的有錢人那樣藏着掖着。合法致富所得，為什麼不能炫耀？這是一個公民能力的證明，自我成就的展示！”鳳將軍是聯邦民主制度的鐵杆擁護者，在鳳將軍看來，聯邦公民的炫富行為是一種值得自豪的現象。

鳳霄輕聲吐了一口氣，緩緩道：“沒錯。聯邦人是富起來了，但是他們的消費品味卻沒有相應的提高，只以為大房子、大馬車、金銀首飾才是財富的象徵。殊不知，那只是俗不可耐的暴發戶的表現。真正有品位的消費，應該體現在消費品的藝術文化價值上。”

鳳將軍語氣中帶上了淡淡的嘲諷，調侃道：“看來，在我高貴的女兒眼裏，平民消費都是俗不可耐的代表。想不到，我親愛的女兒在璇璣門修鍊了這麼多年，倒也沾染了不少貴氣呢。是什麼給了你評價大眾品味的信心呢？我的女兒，也許你將來可以成為一個議員，專門訂立一個法案，對大眾的消費品味進行明文規定。”

鳳霄刻意忽視了父親話語中的嘲諷意味，目光低垂，淡淡道：“親愛的父親。不管您承不承認，人類對藝術的欣賞和感覺是共通的，自然也存在普遍標準，並不掌握在某個權貴的手中。平民消費是否俗不可耐，這並不是關鍵問題。最關鍵的問題是，如果炫耀式消費不加以正確的引導，就會形成浪費。而浪費對於國計民生的損失有多大，我想您也是心知肚明的。言盡與此。另外，關於參軍的事情，我也不想再多談。這畢竟是我的私事。這麼多年來，我並沒有干涉您和母親的私事，給你們留下了足夠的空間，希望您也不要干涉我。”

不等鳳將軍回答，鳳霄就站起身來，“好了。父親，我該走了。我還沒有去看母親呢。改日我再來拜會您。”

“鳳霄！”風將軍在鳳霄後面喊道：“回去好好想想！一個人的一生應該如何度過！”

鳳霄聞言頓了一下，“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父女兩人在多年後的第一次會面就這樣不歡而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