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拾壹章、雲歌詩會:琴帝(逐鹿)

陸拾壹章、雲歌詩會:琴帝(逐鹿)

這片草地其實非常寬闊,足夠琴士們在其間舉辦一場非標準場地的足球比賽,但仍有幾個黑巾纏頭的護院嫌面前人群退閃得緩慢,揚起鞭便是一通抽打。可憐春衫單薄,百姓們為了一次免費而高雅的音樂會,忍氣吞聲地舉手護住頭臉往後躲避,卻有其中一位老婦人吃痛不住,踉蹌後退兩步,一下坐倒在地,掙扎着竟是爬不起身來,結果換來更兇狠的拳打腳踢:

“老賤驢!賴在此地作甚?沒得玷辱了琴士們的尊體!還不速速滾出去!”

“住手!”

花憶蝶眼尖,目睹了約五丈開外的這一幕,實在忍無可忍,指着斜對面破口大罵,急促呼吸外加兩道鼻息匯成的憤怒氣流,直激得面上遮着的輕紗如旗幟般飄揚:

“不許打人!你們也是有娘生有爹養的,欺負一個老太太成何體統?誰再敢動手試試,我讓你明天提個破碗上街要飯!”

高調的行為,張揚的態度,正義的呼聲,瞬間震驚了全場。眾人還沒來得及反應,花憶蝶已氣呼呼地不顧身邊蘭竹兩婢的勸阻,推開橫亘在中央的兩行琴士隊伍,大步走向事發現場。

琴士多屬文弱之流,冷不防之下,被花憶蝶紛紛推得東倒西歪,還要手忙腳亂地護着懷中抱着的視若生命的匣中琴,頓時原本整齊莊嚴的隊形被一下打亂。有人下盤穩健些,打了個趔趄站定,哼了一聲正要說話,卻見一陣風過,吹起花憶蝶的面紗,俏靨含嗔的模樣如槌重擊在心頭,不由得竟是痴了。只獃獃地抱着琴站在那裏,彷彿忘了來此的目的,方才的慍意早飛到了九霄雲外。

花憶蝶卻沒管那麼多,走到那幾個護院面前,冷冷道:

“讓開!”

不知是為她的美貌所驚艷,還是為她的正氣所震懾,護院們怔怔地一時無人出聲。花憶蝶自顧自地扶起那位老人:

“老太太您沒事吧?”

“使不得。小姐,使不得……”

那老婦雙目無神,只一邊瑟縮着不敢讓她觸碰,一邊喃喃地說著。皺臉上寫滿了痛苦與蒼桑,看得花憶蝶心中一陣抽痛,繼而是無邊的怒意湧起:

“你們這些——”

“表妹不可,她是遺雍。”

兩位表哥不知何時已來到身邊,雪東鸞的表情異常嚴肅,就連一向喜歡嘻鬧扮俏的月重樓,也收起了笑容。

花憶蝶一楞,定了定神再掃視老婦,以及她身後的那些人。他們雖混雜在人群中。與其他平民彷彿,但衣衫襤褸,面有菜色,神態中也沒有那種身為天啟子民的存在感。護院的鞭子,絕大多數都長了眼睛似地。落在他們的身上。

她有些懂了。

但在心中,真的想大聲疾呼:

“一樣是天啟人,為何要作此親疏區分?!”

但是,眼前她卻無能為力,只能默默地點頭,默默地看雪東鸞冷冷吩咐護院:

“今日斗琴之會,乃是風雅之事,你們書院既是敞開了門,與那庶民同樂,總也要有個大度些的樣子。這老嫗着其家人立即送走,其他遺雍也不要太過為難了。着他們立於場外,不逾矩便是。”

那幾個黑頭護院雖不清楚雪東鸞身份來歷,但見他氣度雍容,不怒自威,知道面前這位必不是普通世家公子,哪裏敢再說個不字,當前唯唯諾諾一番,復向人群中喊問了兩聲。這時才有兩人怯怯擠出人群,聲稱是那老婦的街坊舍鄰,將她攙着,一同黯然離去。

花憶蝶看着他們的背影,心中沉甸甸地像壓了塊大石:

有朝一日我若有能力,必將改變這種不平等的現狀,讓每一個人,都能抬首挺胸,共浴在陽光下!

曜土777年,天啟214年春,雲歌詩會上的最後一個項目:斗琴之戰,便是以這一景不甚融洽的入場式,拉開了帷幕。

既稱斗琴,便與其它比賽方式迥異,採取擂台戰方式,沒有評判官,只是象徵性地設了一名聽局,由選手對坐比拼琴藝,輸贏的判定完全是靠雙方的自覺。當自己的琴音被對手的旋律所掩襲得曲不成調,黯然失色,便應選擇按弦、起立告負;或是覺得對手的意境超然,自己無可匹敵,亦可轉奏對方的曲子,形成合奏,也作向勝者致敬之意。如果水平不行又賴着不走,則會遭到所有琴士乃至觀眾的嘲笑。除非有比城牆還厚上三分的臉皮,否則在一片噓聲中繼續彈下去,當真是如坐針氈一般。

花憶蝶站在女隊之末,正在想這個擂台該是如何打法,便見約二十步外男隊中的白衣琴士中站出一名頭戴嵯峨冠的男子,不急不徐,步步向這邊而走來。

“姐姐,他便是雲勝衣么?”

“敢作此開擂之奏,除了他還能有誰?鶴盪山雲家的公子,連續三屆的琴逐日,拈花書院中第164章體共鳴。後來登擂的挑戰者,已難作到以眾勝寡,憑一己之力,一琴之音,與一班白衣琴士相抗衡了。

雖說從場面上看,這些穿白衣的傢伙們多少有些利用人數優勢使伎倆,讓後來的挑戰者無力相爭,但畢竟雲勝衣的出場那兩手是有目共睹。技不如人,外加比賽規則限制,書院外的挑戰者們只得帶着失落與悵然紛紛推琴、告負、離開。

原來是這樣!

花憶蝶終於看明白了:別說自己弱到可憐的水平,此時若沒有第二個雲勝衣出現,只怕這第四屆的琴逐日,又要為他所蟬聯了罷?

眼前,男女兩隊中只剩下兩三個人,自己縱然留到最後登擂,憑着突擊兩天出來的水平,面對這波浩大的白色浪潮,只會被秒殺。

怎麼辦?

花憶蝶想了一會,示意竹兒抱琴隨自己登擂:

最好的防守,永遠都是進攻!

……

“彈奏此曲前,我有話要說。”

花憶蝶落座於雲勝衣面前,卻不撥動琴弦,只平靜注視着面前這個強大無匹的對手。

賭你會停!

果然,雲勝衣面現一絲異彩,自出場以來,第一次按弦停琴:

“敢問小姐芳名?”

“雲歌花憶蝶。”

“此地是作斗琴之賽,花小姐要說的話是?”

“向雲公子與諸君討教音樂的道理。”

“花小姐過謙,既是樂理,請講不妨。”

雲勝衣看上去對自己非常有好感,但似乎對煥州第一美人的名字卻並不清楚,應該是個只知埋首苦讀的書生,非是紈絝。

讓美女對自己有個好印象總是不錯的,在雲勝衣的帶動下,個個或未婚或已婚的白衣琴士均按住弦,含笑點頜向花憶蝶致意,胸都挺得直直。

花憶蝶輕啟朱唇,漫聲問道:

“請問:何為大雅?何為大俗?”

“這個……”

這個問題倒不難,只是該如何作答呢?

眾琴士幽怨地望為首者:都是你,讓她開口便論俗雅之道,百年以來,此題可曾有解?

雲勝衣也自覺這個話題有些尖銳,但仍微笑道:

“花小姐,初有聖人制禮修樂,教育萬民,百世之後,得其清者為士,留濁不去者為庶。論及音樂,所謂大雅,乃是士人之樂,而大俗,則是市井鄉間所流傳的俚音小調,萬萬入不得廟堂的。”

“哦,是么?”

花憶蝶迷人一笑,雲勝衣不覺陶醉:看來我所言不錯,美人為我所折服也。

忽聽得花憶蝶道:

“錯了。”

“?”

如三伏天冷水灌頂一個激靈,雲勝衣楞了一下。

“敢問小姐,勝衣何錯之有?”

“先有人,後有聖人出。唯萬民創建百業在前,聖人方能不愁衣食,有時間有精力去修制禮樂。音樂來源於生活,取材於人民,最終升華至藝術的高度,如農民勞作時的插秧號子,樵夫伐木時的靠山調。大雅即大俗。大俗即大雅,雅俗本是一回事。”

“花小姐,即便如你所說,為何今日滿座白衣。皆為名門雅士,而那些耕田砍柴的,卻只能在場外旁聽?”

說得真好,正中下懷,還怕你不起這個話頭呢,花憶蝶拍拍手:

“這也正是我所想的,今日,我權為大俗之樂作一番演奏,同時——”

她頓了一頓。縴手輕揚。指向場邊民眾:

“也要邀請他們一同來唱此曲。”

“山野村夫也識五音?花小姐請勿玩笑。我們現在是在斗琴,不是在對牛彈琴。”

一個白衣憤青說罷,自我幽默,先呵呵笑了起來,卻無甚同儕捧場。

“靈不靈。當場便知。”

花憶蝶胸有成竹地道,她隨即取出幾張寫好字的紙,分交給竹兒、蘭兒和雪東鸞,先哼唱了第一句的頭三個字,再吩咐:

“你們都去場邊,按首句歌詞,各找一位嗓子或粗壯、或沙啞、或蒼涼的人過來,要男的,識字的最好。”

竹兒、蘭兒應聲拿着紙去了,雪東鸞遲疑地問:

“這個,表妹,若是嗓子粗,唱起來豈非如同殺豬?”

“不懂別問,快去。”

花憶蝶哪有心情與他解釋,只揮手讓他趕快做事。雪東鸞無奈地嘆口氣,走到場邊,左手紙一揚,右手點一個漢子鼻尖:

“你,照詞唱一句來聽聽。”

“啊?小的不,不會唱。”那漢子拚命往後縮。

“無用,下一個,你來唱。”雪東鸞的食指調整一個角度。

“@#¥%!!!……”

雪東鸞聽得頭皮發麻,連忙打住:

“行了,夠難聽的,就是你了。過來吧。”

不多時,三個百姓來到場中,一個矮墩墩少年,一個顫巍巍老漢,一個瘦精精中年漢子。三人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忸怩不安。

“不要怕,唱一回每人一兩銀子。”

花憶蝶第一句話就讓三人吃了顆定心丸,一兩白花花的銀子!就算臉丟盡了又如何?豁出去了罷!

加上那溫和美麗的笑容,彷彿蘊藏着一種冶愈不安的力量。

“第一遍,我唱一句,你們跟着唱一句。”

叮叮咚咚不成調地彈了一遍,花憶蝶額頭見汗,跟唱的嘴歪眼斜。

白衣琴士們多數笑得東倒西歪,少數幾個識貨的卻已暗暗驚異起來:

這曲,好生奇特!

雪東鸞聽了一遍,點點頭,上前道:

“表妹。”

“我現在忙得很!”

他知道她是為了那老婦的事在與自己賭氣,也不理會她的態度,只自顧自地說道:

“你這支曲子我已記得,你的調門低,帶不起他們,容我來罷。”

說著便面朝三人:

“一人再加五兩銀子,隨我一起唱:”

說罷隨着當場引吭高歌:

“滄海笑,滔滔兩岸潮,浮沉隨浪記今朝。

……”

一遍,又是一遍,琴曲由生澀而熟稔而流暢,合唱由跑調而跟上而自然:

“……

蒼天笑,紛紛世上潮,誰負誰勝出天知曉。

……”

草根演唱三人組不知不覺唱到了一處,勾肩搭背,面露壯懷激烈之色。

不知何時,白衣琴士們笑聲漸漸停息,有的已面露肅然,聽那古樸的樂聲悠揚:

“……

江山笑,煙雨遙,濤浪淘盡紅塵俗世知多少。

……”

竹兒蘭兒和梅兒也在場邊一邊拍手一邊唱:

“……

清風笑,竟惹寂寥,豪情還剩了一襟晚照。

……”

叮咚之聲又起,幾個琴士在熱血澎湃下,不禁擊弦相和:

“……

蒼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痴痴笑笑。

……”

到了最後,已是全場白衣如雪,琴聲四起,場內場外一起放聲歌唱:

“啦啦啦啦啦……”

一遍又一遍,花憶蝶不知彈了多久,終於停指,一陣火辣辣的疼痛從指尖傳來。

唉,擦破皮了。

花憶蝶哀怨地想。

再看四下,琴士們齊齊按弦,歌者們個個停唱,熾熱的目光紛紛投向她。

此刻,再不是驚艷的、甚或有點淫邪的眼神。

只有尊敬、崇拜與對音樂的信仰。

半晌,雲勝衣的聲音微帶顫抖地響起:

“如江海浩瀚,一瀉千里,氣勢淋漓。真是……此乃何曲,花小姐可否告知?”

“笑傲江湖曲。”

“笑傲江湖曲,笑看峰巒,傲視滄海,散淡於江湖,好一個笑傲江湖。”雲勝衣喃喃道:

“大俗即是大雅,勝衣今日真正受教了,花小姐,”

他站起,向花憶蝶鄭重一躬:

“請受雲某一禮。”

花憶蝶手忙腳亂想爬起來還禮,才發現長時間這樣端坐於席,兩腿已經麻得沒了知覺。雲勝衣急忙阻止道:

“花小姐不必謙辭,為此一曲笑傲江湖,小姐實受之無愧。”

“花小姐,也請受陳某一禮。”

“請受鳳某一禮。”

“請受……”

一時間,白衣琴士們個個起身向花憶蝶行禮,從半空看去,就像一朵盛開的白菊,淡黃的蕊子正嬌艷芬芳。

無國界、無民族、無貴賤,這就是音樂的永恆力量!花憶蝶腿部像無數小針在刺,手指像無數螞蟻在嚙,眼眶中也有些*辣地:

“花憶蝶,感謝大家。……”

一旁,雪東鸞靜靜地掏出一個黑色小布囊:

“說好的酬勞,你們三人且拿去。”

那老人接過銀袋,卻徑直走向花憶蝶:

“這位小姐,老兒今天唱得好痛快,謝謝你啊!”

他幾乎是涕淚交流了。

另外兩人也是噙着淚,千恩萬謝,等場邊人將散盡,才不舍地離去。

“不明白,好端端地,哭什麼?”

雪東鸞望着草根三人組遠去的背影嗤鼻道,卻不着痕迹地快速拂去眼角一滴晶瑩:

“給銀子都不道聲謝,沒禮貌。”

……

勿庸置疑,斗琴一項的冠軍歸屬已然明了。

歷史將濃墨重彩地記載着:太寒山花憶蝶,天啟173年,雲歌詩會逐日詩公子、逐日琴公子。

兩面金牌,雙料冠軍。

……

終於,雲歌詩會結束了。有人如釋重負,有人依依不捨,然而,一切都將成為過去。

等待在前方的,永遠是未知的未來。

花憶蝶正吮着手指,突然一個越川裝束女子幾乎是撲入她的懷中:

“小蝶,你果然是贏了!我在場邊和大家一起拚命唱了好久,我都感動得哭了嗚嗚……”

花憶蝶費力扶起來人,首先被淚水衝出五顏六色的那張大花臉嚇了一跳,仔細端詳了半天,遲疑地確認:

“你是,大表哥?”

“嗯!”

ps:

敦凰:呼,雲歌詩會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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妃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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