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家書抵萬金
那季秋陽睡在房中,自然不知這些暗地裏的勾當。這大雪夜晚,四下十分靜謐,鴉雀無聲,他黑甜一覺,直睡至隔日清晨。
翌日一早,天色微亮,便有人開了各處的房門。
季秋陽夢裏聽見響動,睜眼起身。那竹心睡在床下,兀自酣睡未醒。他披衣下床,推他起來,說道:“你也別要犯懶,天大亮了,待洗漱過,咱們辭了此間主人,就趕早回城。”
那竹心這才自鋪上爬起,揉着眼睛開門要熱水。季秋陽自家穿了衣裳,整衣戴冠已畢,走到窗邊,開了窗子向外一望。卻見屋外風雪已停,地下積着幾尺厚的白雪,白瑩瑩一片尙不曾有人走過,不遠處那蘆葦盪子上也白茫茫一片,因離的甚遠,那蘆花積雪也分辨不清。院中栽着的楓樹,此時都落了葉子,只剩光禿禿的枝椏,其上亦落滿了雪,真如瓊枝玉樹一般。
季秋陽眼觀此景,心裏暗道:怪道此處叫做個楓蘆庵,原來有這許多楓樹還有那一大片蘆葦盪子。可惜此刻隆冬時節,沒什麼上好的景緻。若是秋季來此,那楓林欲燃,趁着一岸的蘆花,倒也好看。到明年科舉已畢,若是不中,那便也罷了。若是得中,少不得還要進京。我到時便帶了月明一道來,與她一同領略這風光。
想了一回,竹心已將洗臉水打來,季秋陽便合了窗子,走去洗臉。少頃,便有僕人送了早飯過來,卻是兩大碗**粥,一碟蔥油卷,一碟煎過的水餃子,一盤白面饅頭,並些下飯的菜蔬。
季秋陽看這早飯亦十分豐盛,暗嘆這周景初果然闊綽。當下,他只吃了半碗粥,一個蔥油卷,揀了些菜蔬就罷了,下剩的都交付與竹心吃,仍剩下許多。
主僕二人吃過了早飯,那送飯的家人又來收拾碗碟。
季秋陽吃着茶,便問道:“你家主人可起了?我想尋他說幾句話。”那人道:“小的開院門時,見主人房門緊閉着,想是還不曾起。公子若沒什麼要緊的事,怕是要等些時候。若是十分緊要的,小的便尋管家大爺去問問。”季秋陽想了想,笑道:“倒也沒什麼要緊的事,我等等也罷了。”那人便再不多言,只收拾了碗碟去了。
原來這起人昨夜鬧得很了,席上已吃了許多酒,夜裏歸房又辛苦至大半夜,到了今日清晨是再起不得身,一個個化身蝴蝶,入莊周夢裏,樂不思返。只是苦了季秋陽,直等到日上三竿,將要到午飯時候了,方才聽說周景初起來了。
當下,他便過去與周景初辭行。
走到房門前,一總角小廝正守在門上,見他到來,便向里道了一聲:“季公子來了。”只聽裏面說了些什麼,那小廝便打起帘子,望季秋陽道:“公子請進。”
季秋陽走入室內,只覺一股熱風撲來,還夾着些脂粉濃香。定睛一瞧,那周景初卻並不在外間,只嬌紅一個在妝枱前坐着梳頭。見他進來,那嬌紅亦不迴避,向他笑道:“公子略等等,他就來了。”
話才落,那周景初已自裏面踱步出來,見了季秋陽,連忙上前,請他上座,又道:“不才貪睡,倒叫公子看笑話了。”季秋陽客氣了兩句,說道:“我這是來與周兄辭行的,昨日叨擾了一夜,今日又蒙賜飯,我已深感不安。此時風雪已停,我還是早些離去的好。”周景初挽留道:“公子何必這般匆忙,昨日粗茶淡飯的,也不成個敬意。我們這些粗人,又玩笑太過,反叫公子不自在。我心裏十分懊悔,本想着今日再好生款待公子。昨兒我家裏人送來一隻香樟、一隻狍子,都是鄉下獵人獵的鮮物。因昨日晚了,我便不曾叫人做。本想着今日再治一席,請公子嘗一嘗鮮,公子卻要走了,未免掃興。”
季秋陽道:“我於周兄無半分好處,卻蒙周兄如此厚待,心中已十分愧疚。今日這一席,實在不敢領受。”周景初不依道:“公子這話卻外道了,咱們相交朋友為的是哪般?若只顧着利害好處,那也不必相處了。”季秋陽笑道:“也不是我定要掃了周兄的興緻,委實是我自家有些事體,須得回城去辦。且,我在京中尚有幾位朋友,我連日不回棧中,恐他們要尋。此為一則,二來夢泉的病,我也很是憂心,還是回去瞧瞧的好。”
周景初聽他這般說來,倒也不好強留,只點頭道:“既是這等說,那也罷了。季兄回到京里,先去瞧一瞧夢泉。待我打發了這起朋友,也過去看看。他人在旅中,卻生這個病,實在叫人掛心。”季秋陽一一答應了,周景初便叫人裝了幾樣禮物,與他拿上,又道:“這一包是你的,一包是夢泉的,煩勞公子替我捎去。公子也別要固辭,不是什麼好玩意,不過與公子賞人的。公子再要推辭,我便惱了。”
季秋陽聽聞,只得將禮收下,交予竹心拿着。那周景初見他並未喊車轎來接,便命下人套了車馬,親自將季秋陽送到門上,又拱手道:“房中有客,我便不好遠送了,公子勿怪。”季秋陽亦還禮道:“周兄請回。”
當下,主僕二人等車,那車夫趕了騾子,便向城中行去。
待回至棧中,季秋陽到柜上一問,果然有一封帖子,一封書信,並一個包裹,便一道取了,拿回屋中。
到了屋中,他先粗看了一遍,原來帖子是林常安送來的,那封信卻是徽州來的。他便不忙看別的,先拆了信。展信一閱,只見那字跡小巧娟秀,正是傅月明的親筆。細細讀來,卻看那信上零零散散只寫了些徽州那一家子人的日常瑣事,又問他在京中安好,叮囑他自家保重,不要結識匪類,往那混賬地方吃酒,科舉中與不中皆在其次,他人才是第一要緊的云云。直到末尾,方才遮遮掩掩的寫了幾句心裏話。
季秋陽看過信,莞爾一笑,說道:“她還是這幅脾氣,連寫個信還要藏藏躲躲,不敢直剖心事。”說畢,又將信反覆看了四五遍,方才一一不舍的放入奩中。一旁竹心拆了包裹,向他道:“公子,原來大姑娘託人捎了皮袍子來了,還有幾件新衣裳。”說畢,將包裹送至他跟前。
季秋陽低頭看去,卻見包裹里是一件黃皮袍子,面前四個金歇胸,料子雖也尚佳,卻是不如周景初送來的那件。另有幾件簇新的大氅、深衣、白襪、雲頭鞋,皆是綢緞縫的,十分精細,看那針工,竟皆出自傅月明之手。卻原來,傅月明是慮他明年春闈一旦榜上有名,應酬起來沒像樣的衣裳。這些男人家的衣裳,又不好托外面的人去做,她自家也斷不肯假手於人,這才趕着縫了這些與他。
他看了一回,心裏明白,暗自思道:不知怎麼半夜三更,熬油費火的縫呢。如今傅家太太已不濟事了,差不多大小事都要她操心。這又到了年底,更忙到十分上去了,她卻還擠出功夫來與我縫衣裳。這丫頭也當真是個是實心的,費了這許多辛苦,那信上卻一句沒提。
想及此處,不免又念起傅月明的諸般好處,越發的歸心似箭。只是目□不由己,也只好強行按捺,又去看那林常安送來的帖子。
那林常安的貼上卻沒別的話說,只是請他兩日後午時往東城王城街上的長興樓一會,又提及傅家捎了二百兩銀子與他。因他不在棧中,林家人也不敢托柜上代轉,只得暫且收了,待日後見了面交。
季秋陽看過帖子,心裏卻越發不是滋味了。傅家只當他貧寒,一再鼎力相助。他卻將實情相瞞至今,連着傅月明都瞞在鼓裏。雖起初是為權宜之計,到了目下卻未免有些不夠光明磊落。
竹心見他面色不好,便問道:“公子怎麼了?莫非徽州傅老爺家裏生了什麼變故?”季秋陽便將心事告訴了一遍,又說道:“我這般再瞞下去,恐不大好。”竹心不以為意道:“我當什麼大事,公子先前雖沒說,他們也不曾問起。是他們誤解,也不算公子騙人。何況,他們當公子清貧,還肯將傅姑娘許給公子。若是知道公子家道殷實,還不歡喜壞了?這又什麼可憂心的。”季秋陽搖頭道:“話雖如此,然而旁人也罷了,這愛侶之間,卻當坦誠相見才是。罷了,事已如此,還是待將來慢慢兒同她講罷。她便要惱,也是過門之後的事了。到時候生米煮成熟飯,她就是生氣,也無法可施了。”竹心笑道:“公子當真是壞透了,傅姑娘可是被公子連哄帶騙的弄來做娘子的。待將來二位成了親,洞房裏只怕要先打上一場呢,那可熱鬧的緊。”
季秋陽卻也不惱,只笑道:“連哄帶騙又怎樣,能隨了心愿才是要緊的。我以往便是吃了這樣的虧,如今是再不蹈這覆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