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暗地交易
酒過三巡,席上眾人漸漸言行無忌起來,與那陪坐的技女或低聲調笑,或就動手動腳起來。那起技女與這些客人都是老相識了,或有按着杯子不許多吃的,或有搶着代飲的,或有咬着耳朵說體己話的,柔聲媚語,歡樂異常。
季秋陽眼觀此景,卻如不見,只是自顧自的飲酒吃菜,周遭那嘩笑浪言,似是同他毫不干涉。
待家人上了一道八寶甜湯,那嬌紅就勢軟在周景初懷中,直說醉了。旁人見狀,皆識趣兒說酒已夠了,散了也罷。
周景初便道:“既然這樣,叫廚房拿飯上來,咱們再周幾輪就罷。”說著,停了停又道:“天色已晚了,咱們又在郊外,今日是再進不得城了。我已命家人收拾了幾間客房,諸位權且一歇,明日再回罷。”眾人齊聲道謝。
當下,周景初吩咐下去,廚房送了干稀飯上來,眾人吃畢。周景初又敬了一輪酒,方才各自下席。當即,就有家人上來引着眾人去了客房安頓。
季秋陽跟着一人走至楓蘆庵西邊盡頭的一間房前,那人將他帶到,便說:“家主人上覆公子,今日不勝酒力,不能親來招待。所幸客房是一早收拾過的,雖是簡陋,也十分潔凈,還請公子將就一夜。”季秋陽客氣了幾句,那人又道:“少頃有人送熱水來,公子好生歇着,小的不擾公子了。”言罷,便躬身退去。
待那人離去,季秋陽便帶了竹心進了客房。
入得房內,只見房中桌椅床榻,一概齊整,地下點着火盆,桌上點着燈,床上鋪蓋也是簇新的,果然如那人所說,一色齊整。兩人進內,竹心先替季秋陽接了衣裳,又笑道:“今日這頓酒吃的,倒比應付學堂里夫子的考問還費些功夫。幸得公子不曾叫局,不然將來讓傅姑娘查問起來,可當真要了不得。”季秋陽淡淡一笑,竹心又道:“只是不曾料到會在這裏碰見那張炳懷,哪裏是什麼他鄉遇故知,簡直是仇人呢。今日宴席上,聽他那話裏帶刺兒,小的就鬧心,只是沒小的插嘴的餘地,只好聽着。好在那周大爺將他攆離了席,不然那酒還怎生吃得下去!然而他見在京里,不知日後是不是還要與公子過不去呢。”季秋陽說道:“市井小人,不足為慮。”
兩人正說著話,門上便有人道:“季公子可安歇了不曾?小的奉命送了熱水及夜宵來。”
竹心聽見,上去開了門,果然一人一手提黃銅壺,一手提食盒立在門外。他趕忙雙手接過,季秋陽與來了他一串賞錢,便打發了他去了。
竹心且不忙倒水,先將盒子裏的湯碗端了出來,卻是一大碗雞肉餛飩,白氣蒸騰,肉香滿室。竹心便笑道:“這周大爺當真看重公子,這等厚待咱們。之前送了那樣的重禮,今日席上,同是在座的客人,只因張炳懷言語得罪了公子,他便硬將人攆離了席。這會兒子半夜了,還惦記交代人與公子送夜宵來。當真是個好客豪爽之人。”季秋陽在一旁坐着,不言不語,只在心內思道:我同此人素無往來,看他這兩日言談處事,卻是個粗中帶細之人,絕非全無頭腦。他這般熱絡,卻有何目的?我如今不過是個未登科的士子,他要籠絡,也未免太早了些。
這般想了一回,只是不得其解,便也不再去想,將那一碗餛飩把與竹心吃,又道:“天已不早了,還是早些睡罷。明兒一早起來,便與此間主人告辭回城。”竹心聽見,忙吃了點心,鋪床展被,伺候了季秋陽洗漱,二人歇下不提。
卻說那周景初待席散了,攜了嬌紅歸入主人房內。那嬌紅點了一盞茶捧與他,又嬲着他言說下月二十是自個兒生日,定要他去綳綳場面。兩個正說笑着,那孟懷通忽然走來,說道:“原來妹夫還沒睡。”
周景初見他進來,知必有番話講,便對嬌紅道:“既然老哥過來了,那邊雙鈴必然沒人陪的。你先去與她說說話,少頃再來罷。”嬌紅將眼一橫,向兩人笑道:“哥倆又要商量什麼壞事了,這般背着人,小心日後天打雷劈的。這短壽的話,姑奶奶我還不稀罕聽呢。”說畢,咯咯笑着往外去了。
孟懷通見她去了,先說道:“這妮子在京里名頭越來越響,越發不把我們放眼裏了。妹夫也留些神,這等煙花女子,最是重財輕義,仔細她收着你的銀子,轉頭又接了別的客人。”周景初笑了笑,說道:“哥哥這會兒過來,有什麼事體?”說著,便讓孟懷通坐。
那孟懷通在椅上坐了,向他道:“聽聞近來周老大人的外孫子、嫁了徽州知府的二小姐的公子進京來了?”周景初淡淡說道:“你的消息倒且是靈通,林家表弟才進京,你就收着信兒了。”那孟懷通嘿嘿一笑,湊上前來,說道:“我同程老哥都想拜見拜見這位林公子,還托你給引薦。”周景初看了他一眼,說道:“這倒也沒什麼不可,只是林表弟才進京來,他與這外祖、外祖母都是多年不見了,少不得要在跟前儘儘孝。京里又有許多朋友輪着請,只怕一時半刻挪不出個空閑。便是我也要等,你要見,只管後頭排着去。”孟懷通連連賠笑道:“妹夫說的很是。”
這般又停了片刻,孟懷通便低聲道:“我前回同你講的事如何了?那張炳懷可不是個吝嗇的主兒,錢財是盡有的,不過稀罕個功名。且他是我帶來的人,若能一步上進,往後還怕他不孝敬妹夫你並周老大人么?”周景初便皺了眉,說道:“我先不說旁的,你只看看那人的言行舉止,可有半分是能上枱面的?他不替我撞禍已是足夠了,我哪裏還敢圖他的孝敬?”孟懷通笑道:“他同那季秋陽素來有些不和,就生些齟齬,也屬尋常。適才我已教訓過他了,他好不懊悔,直說不該壞了妹夫的酒席,就要過來賠禮。因是我說怕你歇下了,來日再說罷。且若是將來上進了,還有謝的日子哩!他這才沒有過來。妹夫安心,他不是不知禮的人。”
周景初又道:“這也都是小事,只是他半點文墨不通,比那白丁也只多識得幾個字。這樣的人保舉上去,恐將來穿幫了要出事。”孟懷通笑道:“妹夫這就不知了,張炳懷雖學識有限,到底也是進過學堂的人。平日也能寫個帖子,做個公文,也不至就是妹夫說的那般。何況,你只消讓他低低的中了,將來放到外頭去,公務上的事情自有師爺們代勞,又何須他親筆呢?”周景初想了一回,說道:“是了,既是你這般替他說,叫他拿兩千兩銀子來,我尋人替他疏通。這錢不是我要的,我也不稀罕。只是周老大人跟前,總得有些孝敬。”孟懷通猛點頭道:“這個有,不妨事。等我去同他說,是妹夫你的吩咐,別說兩千兩,就是一萬兩,他也不敢不依。”周景初笑了笑,說道:“這等鄉下土財主,哪能有那些錢,你也別口開大了,將人嚇跑了。”
兩人細細的說了一回話,那孟懷通想起一人,便問道:“今日這季秋陽是個什麼來頭?頭一遭見着,你卻這般回護於他。”周景初不好直言,只說道:“是夢泉的朋友,偶然相識的。我因他孤身一人在此,不免多照看些。且因是夢泉的顏面,不好弄得太難看了。”
孟懷通點了點頭,說道:“若說是夢泉的面子,那也罷了。只是我聽張炳懷說起,此人在淮陰是個有名的無賴,且生性最為鏗吝不過的,仗着有幾分才學,四處行騙,沽名釣譽。還專喜打探哪家有標誌女子,查問出來,便拿錢財打點,又用些風月文章哄着那些婦女動了春心,便行奸騙之事。又因他有些財勢,淮陰地方上下都被他打點了,這些人家吃了虧,只好往肚子裏咽,沒處說理去。張炳懷新討的那娘子,家中與這季秋陽祖上還曾是個世交,他連這樣的人也不肯放過,幸得為人家家長一早察覺,方才不至釀禍。他自覺沒臉,又在淮陰弄壞了名聲,這才走到外頭來。不然,以他的身份家財,為何不在淮陰本地尋一門當戶對的女子,反而隔山跨河的跑到徽州去定下門親事。還是個商戶人家的女兒,未免太不般配。”
周景初聽了這一番言語,心裏猜度出幾分情形,便說道:“這想必都是那張炳懷的一面之詞,他同這季秋陽往日似有些不睦,說些詆毀之言也是常情,卻也不能盡信。依我看,這季秋陽倒是個至誠君子,不像能行出那等下作之事的人。倒是那個張炳懷,人前人後,挑唆是非。不見季秋陽來說他,倒只見他說人,這人品高下,不言而喻。我勸你也有些主見,別總聽了這起小人的搬弄。”
這孟懷通是受了張炳懷別樣的好處的,自然要替他好生出一番力,當下又道:“所謂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只見了這季秋陽幾面,便當他是個朋友來結交。如今這世上,多的是裝模作樣,假作清高之輩,外頭一幅道學君子的面孔,骨子裏卻是男盜女娼,妹夫也多留神些。”
周景初聽得大感不耐,便說道:“人家如何,我自家有眼會看。天已不早了,哥哥也早些回去安歇罷,別叫雙鈴等得心焦了,明兒又不准你登門。”孟懷通說道:“如今世道也反了,我們花錢買樂的,倒要看這起粉頭娼婦的臉色。”說著,就起身要去。臨出門之際,卻又迴轉身來問道:“那件事,你可答應下了?”周景初道:“答應下了,你放心,近日不得空,待年裏吃年茶時,我瞅空子准去說的。”孟懷通道:“你應下了,那必是行的。我這回去就知會張炳懷,叫他明兒就把銀子湊齊了送來。”言罷,就提腳去了。
待打發了孟懷通離去,周景初便在屋中靜坐出神,心裏暗自思忖道:雖是林表弟事前知會過,這季秋陽看着也當真是個人才,日後或能成器也未為可知。那張炳懷卻是個奸詐小人,雖看不入眼,倒也不能全然小瞧了。那個李仲秋,卻有些庸庸碌碌,觀他日常行止,也不過是個守成之人,難有什麼作為。去年因着江南舞弊案,我們這一派折進去了許多人,亟需恢復人手。朝里能拉攏的也差不離都打點過了,也只好在這些赴京趕考的士子裏覓上一覓了。然而今年結交的這些人裏頭,也就這個季秋陽還有幾分看頭,倒當真有些青黃不接了。
正這般想着,只聽外頭一陣格嘰格嘰的腳步聲響,卻是嬌紅回來了。
原來嬌紅今日穿着木底子的高低鞋,故而有此動靜。
那嬌紅一進了門,便望着周景初發訕,又直嚷睏倦。周景初見她回來,便也將心事暫且拋開,同她攜手入內,一道睡了。
孟懷通自離了周景初的屋子,先不回房,卻直奔張炳懷的住處。
待到了門前,只見那房門緊閉,他便敲了兩敲。卻聽裏頭腳步跐的地平一陣響,又有一陣桌椅晃動之聲,便料知那張炳懷必是在干那不急的事。他也沒耐性等,只將門又敲了敲。
好半晌,張炳懷方才來開門,臉漲得通紅,氣喘吁吁,本是窩了一肚子氣,見了他卻不好發作,只得訕笑道:“這麼晚了,原來孟兄還不曾睡下。”孟懷通鼻子裏哼了一聲,說道:“我倒替你前程奔波擔憂,你倒在這裏找樂子,那心也未免忒寬了!”張炳懷連連賠笑,忙將他讓入房內。
適才酒席之上,他也叫了一個妓女,名叫雙眉,與孟懷通叫的雙鈴卻是一對姐妹。
那雙眉見他進來,重新梳了頭,整理衣裳已畢,倒了一杯茶上來。
那孟懷通接過茶去,吃了一口,向雙眉嘲戲道:“我替你家漢子覓前程,你就倒這樣的茶與你姐夫吃?”那雙眉橫了他一眼,卻也不搭話,扭着腰進裏頭去了。
張炳懷就在一邊坐了,問道:“哥哥這時候過來,想是那事已然說妥了?”孟懷通將茶碗擱了,嘆了口氣道:“你是不知,如今要求到周府上的人有多少!捧着盒子,排着長隊,自一早起到大晚上也見不完哩!你還虧了求到我這裏來,方才有這條路走。適才我去找我那妹夫說,他好不煩難,一時說今年主考換了人不易打點,一時又說如今他不管這樣的事了。多得我說了許多好話,他方才勉強應了。只是先前與你說的數可不行了,如今也不多要你的,你明兒送三千兩銀子到我那裏去罷。”
那張炳懷一聽此言,只覺十分為難,說道:“老哥哥知道,我不過是個商人,做些小買賣過活,手裏就有幾個錢,也不過是那老鼠尾巴上的膿——有也不多的。這一大筆錢,我卻委實拿不出來。還望老哥哥去求個恩典,減些也罷了。”他話一說完,卻被那孟懷通一口啐在臉上,喝罵道:“怪道人都說你是個上不得台盤的,直恁的不曉事!你道京城是你們淮陰鄉下地方?!那些大老爺們,好小的食腸,就你那點子孝敬,夠到哪裏?!如今是你上趕着求人尋功名干前程,可不是旁的。待明年科考一畢,你當真榜上有名,謀了一官半職,這銀錢還不是要多少有多少,眼光須放長遠些!若不是看你往日恭敬的份上,我才不管你這些爛事!好容易替你尋着門路,你還要挑三揀四,你還要討價還價。你要這麼著,明兒就帶着你那銀子包走人,省的在這兒礙人的眼!”
張炳懷被他劈頭蓋臉的罵了一通,心頭火起,卻又不敢露出來,只得強壓着,陪着小心笑道:“老哥也別惱,老哥知道我人在客中,身邊沒曾帶得這許多銀子,一時半刻也湊不起來。既是老哥這般說,明兒我就打個條子,問京里的朋友挪借些出來,先與了老哥罷。只是,還得容我兩日功夫。”孟懷通點頭道:“這才像句話,只如方才那般,着實叫人氣惱。”說著,又道:“我雖能等你,那邊可未必能等得。你也曉得,如今上京里尋門路的人也太多。你不趕早,只怕裏頭就先滿了。也罷,既是咱們相交一場,我必替你想個法子。你先拿一百兩銀子來,我替你到景初那裏說一聲,好不好替你先佔着。”
張炳懷看事情未辦,便已先要送一百兩銀子出去,只是肉痛的緊。然而如今正求在他門上,也不好推拒,只得先答應了。
兩人說了一回話,商議定了五日後交割銀子,這件事方才定下。
孟懷通見正事已然說完,忽然換了一副嘴臉,皮着臉嬉笑道:“我有幾日不曾去過了,不知唐家那小娘子可還好?”張炳懷聽他問起這個,遂也怪笑道:“就知老哥是個多情的,一些日子不見,就這般惦記了。”孟懷通嘿嘿一笑,說道:“那小妮子也個疼人子的,年紀小小兒的,倒是甚事兒都知的,風月又好,真真叫人捨不得撒手。難得她那老公,也心甘情願戴綠帽的。”張炳懷說道:“她老公十分的窩囊無用,是個甘願戴綠帽的活王八。聽他自家說,原先在蘇州時,家裏也開着綢緞莊,也是個好人家。不知怎麼就弄到這般田地,去投奔親戚,又被人捉弄了,叫發了出來。弄到如今,當真是一事無成,逐日只靠他老婆賺些花粉錢使用。這樣一個人,還敢說些什麼?他靠着誰吃飯呢?他家上頭倒還有個老娘,也是個賴精,整日生事。他那娘子又不是個十分耐煩的,吵吵鬧鬧,紛爭不斷。”
孟懷通又問道:“我卻也忘了,這小娘子叫什麼?”張炳懷道:“這小娘子的娘家姓傅,還有個頂好聽的小名兒,叫做薇仙,聽聞也是徽州人,她老公投奔的便是徽州的親戚,這傅薇仙便是這戶人家的女兒。那小廝在徽州,七弄八弄,把這妮子哄上了手。本來過着舒坦日子,不知怎麼又把親戚得罪了,被地方官員發到了山東。那戶人家也是惱急了他,連女兒也不要了,一道賠了出來。這廝走到山東,投在一戶人家手底下充個應門的小廝。我同這家人有些生意上的往來,去他家時,見這人手腳還算伶俐,也見過些世面,人情往來頗能應付,還會算算賬目,覺得有些用處,便問這家人討了。落後我要進京,須得一個得力的跟隨,便將他帶來了。”
孟懷通卻笑道:“我只不信,你也休要哄人,你若沒得他什麼好處,肯帶他來?還把他娘母子一道帶來了!我知你是個小氣的人,若沒得着些甜頭,是斷然不會出這房飯錢的。”張炳懷嘿嘿一笑,說道:“老哥心知肚明就是了,揭開來說卻沒了意思。”
兩人調笑了一陣,雙眉上來添了一回茶,聽聽已交二更天氣,孟懷通便告辭起身去了。
張炳懷送了他出去,這裏關門睡覺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