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賊(修)
四月底,天一天比一天熱,難得有個涼快天,許錦便領着丫鬟寶珠到崔家串門。
她跟崔筱是同年生,她是五月五端午,崔筱是九月九重陽,兩家大人都說她們有緣有福,關係走得越發近了,而許錦跟崔筱自小就一起玩,情同姐妹。
在池塘旁邊的樹蔭里鋪上乾淨的青布,兩人坐着說話。
“阿錦,後日伯父就要回來了吧?”崔筱手中握着魚竿,本想跟好姐妹一起釣魚的,可惜許錦坐了一會兒就沒耐性了,想方設法誘她說話。崔筱拿她沒辦法,只好陪她,至於能不能釣到魚,全憑魚兒喜歡吧,反正釣到了也要放回去的。
“嗯,這次我跟我娘一起去縣城接父親,到時候我給你帶陳記的蜜棗粽子。”許錦興奮地道。父親在縣學教書,只有每月初一十五、逢年過節放假才回鎮上,母親便吩咐車夫前天下午過去接人,父親在家住兩晚,初二十六早上又早早出發。半月不見,許錦很想父親,因着生辰將近,央母親允她跟車去,母親不放心又賴不過她,只好答應同行。
“真好,等你生辰時,伯父還會回來一趟呢。”崔筱羨慕道。她父親也很疼她,可父親在外面做生意,每年回家住的天數還不如許伯父多。
提到這個,許錦本來忍不住想笑的,見崔筱眼神落寞下去,知她心事,忙改口安慰她:“你別羨慕我,我還羨慕你呢。崔大哥出門了,還有崔二哥哄着你,哪像我,一個親姐妹親兄弟都沒有,真是嫉妒死你了!”
崔筱剛要說話,身後忽傳來一道戲謔男聲:“阿錦是嫌二哥對你不夠好,所以想要個親哥哥?”
許錦頓時笑了,一邊扭頭一邊道:“哪有,二哥對我當然……好。”大好心情因為瞧見走到身前的兩人,一落千丈,嬌嬌的討好也變成了小聲埋怨,“好什麼啊,知道我跟他不對付還帶他來。”
原來走過來的兩個少年,都是熟人。
白白胖胖的是崔筱二哥崔祿,今年十四,從小玩到大的孩子裏面,這位崔二哥是最招大人孩子們喜歡的,因為他特別愛笑,出手大方又樂於助人,誰要是有個小麻煩什麼的,找他准沒錯。不過崔祿可不是什麼老好人,他人精着呢,那些看他有錢就想占他便宜的姦猾小人,從來沒有如願過。崔筱跟許錦說二哥是笑面虎,所以許錦在崔祿面前一直表現地乖乖的,不敢惹到他。
崔祿旁邊那個拿鼻孔看人的,是許家左鄰祁家的大少爺祁景,比許錦大三歲,高高瘦瘦長得還算人模狗樣。幾年前祁家老兩口領着長孫回鎮養老,熟悉后,許錦尊敬滿腹學識的祁老爺子,也喜歡慈眉善目的祁老太太,就是憎惡自以為高人一等的祁景。兩人背地裏不知打過多少次架,最終都是許錦被他扯了頭髮,然後祁景被祁老爺子罰禁閉,短則三天長達一個月,全看許錦的委屈程度。
不想多看祁景一眼,許錦飛快轉過身,將搭在一旁的魚竿甩入水中:“二哥要送客出門嗎?那你趕快去吧,回來咱們再說話。”
崔祿苦笑,他沒想過來的,剛剛經過這裏,是祁景主動往這邊走。他雖長祁景一歲,被祁景稱一聲二哥,可祁景的脾氣……到底是官家少爺,他還是得哄着點。
他扮好人,笑着拍拍祁景肩膀:“走吧,咱們逛咱們的去,不打擾她們釣魚。”
祁景冷哼一聲,睨着池邊那個穿綠衫白裙的身影道:“醜八怪,好像誰想見到她似的。”說完走到崔筱身邊,“筱筱釣到魚了嗎?沒有啊,都跟你說了多少遍了,她是掃把星,你離她越遠越好。”
幾人算是一起玩到大的,彼此稱小名也沒什麼。但崔筱同樣不喜歡祁景的性子,聞言皺眉道:“祁少爺看不上阿錦大可避開她,何必又來唆使我?我覺得阿錦挺好的……”
“你理他做什麼?他聽得懂人話嗎?”許錦噌地站了起來,握住崔筱手往前走:“走,咱們去你屋裏說話。”她就不信祁景還能跟到那邊去!
祁景的確不能,看着主僕四人走遠,他撇撇嘴,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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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白無故被人罵掃把星絕不是什麼開心的事,回家時許錦還氣呼呼的,怕被母親看出來,她跑到後院去看杏樹。
許錦打小就愛吃杏。
據說四歲那年父親帶她去街上逛,碰巧有鄉下婦人賣杏,小小的木車裏堆滿了黃橙橙的圓果子,遠遠都能聞到誘人果香。父親見她饞得不錯眼珠瞧着那兒,便領她過去買,結果她嫌父親買的少,非要把整車都買回家。父親縱着她,讓婦人把車推到家門口,分一些給左鄰右舍,剩下的都給她留着,然後又特意移來兩顆杏樹栽在自家後院牆邊上。每年杏兒熟了,父親陪她摘杏時都會舊事重提,拿這事笑話她。
小時候許錦常常被父親說得臉紅,現在大了些,父親再說,她就笑嘻嘻賴父親騙人。
今年杏兒又該熟了,喜人的黃幾乎快要遍佈整個果子。
許錦心情好了許多,看得也認真起來,然後晚上做了好夢,夢見父親回來了。
次日醒來,她又去看杏樹,卻發現靠近牆頭那邊的果子明顯少了幾顆!
因為那幾個杏果顏色比較深,許錦都想好最先吃它們了,所以記得很清楚。
她跑去問母親:“娘,你讓人摘杏兒了?”許家上上下下都知道兩顆杏樹是她的寶貝,除了她們一家三口吩咐,下人根本不會自作主張去碰。
江氏正在澆花,頭都沒抬:“沒有啊,怎麼了?”
許錦隨手撥弄月季花還帶着水珠的花瓣,嘟嘴道:“我發現果子少了幾個,肯定被人偷摘了。”
江氏忍不住笑了,晨光里那嬌艷臉龐比新開的粉月季還要好看,“樹上那麼多果子,難為你能看出來少了幾個。”語氣調侃,顯然沒把女兒的純真話語當真。“好了,洗洗手,跟娘用飯去吧。”
“哦……”許錦知道母親依然把她當小孩子,便沒有多做解釋,乖乖跟在母親身邊往偏廳里走,只在心裏暗暗琢磨。
不是母親讓人摘的,難道是下人?不會,許錦相信自家下人,且年長的不可能因一時貪嘴就冒犯主子,年少的就只有她身邊的寶珠了,一直在她眼前晃悠,根本沒有機會偷……除了自家人,還能有誰?這條街上可沒有偷雞摸狗的饞嘴小孩子。
思來想去,最值得懷疑的就是祁景。
祁景肯定不會饞她的杏,可他知道她看重那兩顆杏樹,或許就是想氣她呢?
許錦恨恨咬牙。
有了主意,晚飯過後,許錦派寶珠去屋裏打幌子,以防母親詢問,然後自己偷偷貓在牆根一片櫻桃樹叢后,守株待賊。既然祁景想氣她,肯定還會偷第二次第三次,今兒個就是等到天黑,她也要等祁景,不是為了那幾顆果子,而是為了一口氣!只要她抓到他,再傳到祁老爺子那裏去,祁老爺子肯定會重重罰他的。
天漸漸暗下來,後面街上傳來老人們納涼的閑聊聲。祁老爺子也喜歡這時候出門晃悠,祁景此時動手最安全。
果然,牆那邊很快就傳來了腳步聲。
等待祁景爬牆的過程中,許錦突然想到了兩人的第一次打架。那時她太小了,記憶有些模糊,就記得她穿了新裙子去外面玩,祁景瞧見了,說她是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把她氣哭了。祁老太太知道后訓了祁景一頓,自此祁景就跟她結了仇,總找機會欺負她,而她大了就不愛哭了,會想辦法氣回去。
母親勸她躲着祁景些,語氣里似乎也有些同情祁景。許錦知道母親為何同情壞小子,因為她無意聽父母提起過祁景的身世,說他生母早逝,父親娶了繼母后就一心撲在了繼母和繼母的子女身上。祁景欺負弟弟妹妹,被他父親暴打一頓,可祁景不知悔改,搞得家裏雞犬不寧,祁老爺子沒辦法才帶他回來了。
沒有母親,許錦挺同情祁景的,但他不能因為自己不痛快就欺負她啊?
“啊!”
就在許錦出神時,牆頭忽然傳來一聲驚慌叫聲,她本能抬頭,就見一個人影從高處栽了下來,腦袋先是撞到樹上再砸到地面,他人則仰面躺在那裏,一動不動,額頭有血漸漸往下流。
許錦嚇得跌坐在地上,因為蹲在牆邊,右手往後揮時不小心打到牆,磨破了皮。但此刻許錦哪裏顧得上那點疼?獃獃地等了半天見祁景依然沒有動靜,她害怕了,想走,又怕祁景真的出事。猶豫半晌,許錦提着心一步步走過去,顫着音喊他,祁景沒有回應。
眼看祁景額頭血流的越來越多,許錦真的慌了,蹲下去推他:“祁景你怎麼了,你別……”正說著,少年身子一震,眼裏再次恢復了生氣,目光轉了一圈落在她身上,有些茫然。許錦頓時鬆了口氣,她就說嗎,這麼矮的牆頭,祁景怎麼可能摔一下就……
“算了,你悄悄回去吧,只要以後你別再偷我的果子,我不會告訴祁爺爺的。”見祁景幽幽盯着自己,許錦瞪他一眼,正要起身,手上忽然傳來一種溫熱的觸感。扭頭,驀然發現身邊不知何時多了一隻小白狗,身長尺余,毛色雪白,正蹲卧着舔她手背上的傷,舔得她又麻又癢。她看過去時,小白狗似乎有所感應,也抬頭看她,烏黑髮亮的鼻頭,水汪汪的黑眼睛,許錦登時心軟如水。
這是哪來的小白狗,太好看了!
許錦忍不住把小白狗抱了起來,小白狗直勾勾盯着她,乖乖巧巧,毫不掙扎。
許錦剛想摸摸它,之前還躺在身前的少年目光一變,翻身就要跟她搶狗。
許錦眼疾手快地避開,罵他:“祁景你別太過分,這是我的狗!”她是看在他受傷的份上才不想追究的,哪想這人偷杏自己摔下來吃了教訓不知悔改,現在竟然還想做壞事!
祁景好像根本沒聽見她的話,踉踉蹌蹌追了上來,許錦趕緊往回跑,邊跑邊喊人,企圖嚇跑對方。可祁景鍥而不捨,直到江氏領着幾個丫鬟趕來,他還沒有放過許錦的意思。
江氏站定,肅容質問:“這是怎麼回事?祁景怎麼在這兒,還有這狗……”
“娘,這是我撿到的狗,祁景要跟我搶,你快讓人攔住他!”許錦抱着狗躲到母親身後,喘着道。
江氏沒空理她,眼看祁景都要撲到她身上來了,忙吩咐丫鬟攔人,“祁景,不得在長輩面前放肆!”
祁景恍若未聞,在兩個丫鬟手裏使勁兒掙扎,可到底頭還傷着,昏沉沉力氣漸漸消失,朝許錦喊了聲便不受控制往後栽了下去。
也就是那一聲,讓許錦江氏等人都愣住了。
因為祁景說的根本不是人話,而是“汪”的一聲狗叫,低沉憤怒,無比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