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養生之道(上)
人生最過悲哀的,莫過於自己成了束手就縛的羔羊,眼見別人在自己的面前討論該從哪裏下刀,偏偏自己還是無路可逃。人生最過憂懼的,莫過於自己已經將脖頸放在了氈木之上,卻不知道屠刀什麼時候斬落下來。
舞赤虎等三人已經淪落到將這幾種大不幸集於一身,內心裏實在是已經冰涼到了極點。做慣了大部落的首領,見慣了旁人的順從,一瞬間突然一切都扭曲過來,委實有點盪在半空裏找不到着落的感覺。
爬過深溝,卑微地立在耶律部族的族人面前,滿目之中俱是奚落憤怒或者嘲諷的面孔,滿耳都是痛斥譏笑或者鄙夷的話語,他們連半點反抗之色都不敢流露出來。這次闖下的禍殃實在有點太大,已經大到他們不敢想像結果的程度。
自己受點恥辱算得了什麼?如今便是耶律部族之人將他們打倒在地,再踏上一萬腳,他們也只能沒有半點怨言地承受,而且臉上還要堆滿了諂媚的笑容。如果這樣能夠減輕敵手的怒火,他們情願將自己全部血肉都奉獻出來,任憑對手凌辱。因為在他們的身後,還有萬千宗族。今日之情勢,關係到自家血脈是否還有再延續的可能。
偏偏耶律旺連正眼也不曾看過他們一眼,只顧了和爹爹等人爭論該怎樣索取賠償。眼下部族之中能夠主事的幾個人,都圍在林定的身旁,七口八舌地將自己的想法闡述出來,力爭能夠得到林定的首肯。
舞赤虎三人偷偷地對望了一眼,驚詫莫名,隨即便在心中浮起了莫大的憤怒。草原之上,力不如人,當然要聽憑勝利者的發落。可是這宋人如何也插了一腳進來?而且好像還佔據了主角。
鐵翅雄當然知道是怎麼回事兒。但是在這種情形之下,他如何肯向舞赤虎和蒲得盧示意明白?他還巴不得這兩個蠢貨惹怒了林定,替自己背去了禍殃。他想做出更加憤怒的表情,可是急切間哪裏能夠如意?
情急之下,只得狠心將舌尖塞在齒縫之中,拚命用力咬下。尖銳地劇痛瞬間便麻木了全身,淚水不由自主地盈滿了雙目。可是看在別人眼中,象煞了咬牙切齒,不堪承受屈辱的模樣。舞赤虎和蒲得盧果然上當,不由地愈發憤懣。
“撇過其他不論,你們此番興兵,損毀了我們部族所有的牲畜。咱們草原之人也不用說那些虛話。”耶律旺大大咧咧地說道:“眼紅我們得了宋人的貨物,糾合人馬偷襲攻殺我們。這種事情便說是從此結為世代生死仇敵都不為過。如今到了這般地步,按照咱們的規矩,該怎樣做就不用我說了吧?”
舞赤虎三人心中一陣膽寒,當然不必再多費口舌。倘若不是耶律部族突然多了這般許多戰士人口,便是拼得只剩一口氣在,也容不得留下一個活口。結了這麼大的冤讎,又豈是人家能夠輕易放過?只恨耶律部族竟搭上了韓德讓的門路,稀里糊塗地便將惹了這麼大的霉頭。
鐵翅雄忽然撲在耶律旺的腳下,淚眼滂沱,口中哭喊道:“不關我們的事,我們都被逼的啊。前日你們貨物經過我們部落,我還送了五百戰士給你們。天地可鑒,我們是真心誠意的想和你們交好啊。”
蒲得盧萬沒有料到鐵翅雄竟會卑鄙到如此地步,登時大怒,衝上前去狠狠地在鐵翅雄的後腦之上踏了幾腳,口中厲聲喝道:“卑鄙小人,不關你的事,難道還是我們逼迫你么?縱兵衝殺之時,你怎的不說這話,如今便想擺脫乾淨么?”
鐵翅雄猝不及防,頭臉登時猛磕在地上,霎時血流滿面。便是門牙也磕掉了兩顆,劇痛之中,哪裏還能說出話來,只剩了滿地亂爬,抱頭死命掙扎。
蒲得盧碰地一聲直挺挺地跪了下來,放聲大哭,口中嚎啕說道:“你們平素皆知,我蒲得盧就是個沒腦子的粗人。哪裏有過這般許多肚腸?都是受了他們攛掇,才豬油蒙了心思,隨了他們過來。可憐我才是被他們逼迫無奈,走投無路啊。”蒲得盧一把將耶律旺的大腿抱住,涕淚滾淌,縱聲嚎道:“倘若你們不信,可以查看陣列,我們部落的兩千戰士哪一個不是躲在最後最遠的地方。”
神色之慘痛,哭訴之傷情,便是鐵石心腸之人也要為之泣下。耶律和奴雙目微紅地湊了過來,將蒲得盧和鐵翅雄雙雙扶起,口中溫言說道:“都是草原上窮苦慣了的同胞兄弟,無非就是為了族人能夠得些鹽茶糧食,能有多大罪過?快些起來,快些起來。”
蒲得盧聽了這般話語,心中一寬,望了這個滿面憨厚的中年牧人,直覺得如同親人一般。只要有了同情,哪裏還能不好說話?萬般驚惶之中,突然發現了一根救命稻草,蒲得盧哪裏還能放過,抱着耶律和奴又是一陣嚎啕。便是鐵翅雄醒過神來,顧不得其他,也抱着耶律和奴拚命哀嚎。
“只是你們做了這般事情,倘若沒有些賠償,卻教我們部族如何肯依?左右都是草原上同生共長的兄弟,誰還沒有衝突碰撞的時候?如今你們多盡些心意賠償,好歹也算有個交代。我再舍了老臉,替你們說說好話,將此事揭過算了。以後大家還要在這片土地上共處么。耶律和奴溫聲安慰道。
蒲得盧和鐵翅雄哪裏還不知趣,忙不迭地點頭說道:“賠,當然要賠。大叔放心,便是部落里賣了所有家當,也要賠償。斷不能讓你們部族吃了虧去。彼此都是同生共長的兄弟,我們哪裏還能不知道好歹?”兩人年紀其實與耶律和奴相差不多,只是此時有求於人,一口一個大叔,喊得好不親熱。
耶律和奴為難地說道:“其實倒也沒有什麼。昨夜我們部族防備及時,也沒有造成太大的損傷,主要是牲畜全被你們放火燒了。雖說是部族之中專門預留的種畜,便是再難為你們,還能死而復生么?罷了罷了,左右都是放牧之人,總不能按照繁殖之數讓你們賠償。”
蒲得盧和鐵翅雄還能說什麼?這般體貼溫和的話語說出來,擺明就是放了自己一條生路。這般滅族大禍能夠有這樣的結果,當真是天大的僥倖。若不是碰上了這般忠厚好人,哪裏還能保全宗族?大悲大喜之中,二人當真是有些熱淚盈眶,口中斷然說道:“大叔慈悲,我們也不能不知好歹,定要照了牲畜數目,五倍賠償。”
耶律和奴臉色一沉,放聲喝道:“休要胡說,最多三倍。若是都將牲畜賠給我們,你們部落還靠什麼存活?好歹也要替自家族人着想些,便是三倍。留得些元氣,你們也好顧得性命。只是那些失了帳幕家人的族人,你們多少也要盡些心意,莫讓人家心裏存了仇恨才好。”
蒲得盧和鐵翅雄再料不到還有這般良善之人,不由的感動得五內俱焚,當真痛哭起來。便是舞赤虎也精神一振,若是這般了結,當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結局。
蒲得盧和鐵翅雄雙雙跪在耶律和奴的面前,齊聲說道:“大恩厚德,沒齒難忘。大叔儘管放心,你們所有的帳幕都包在我們身上,一定做了新的送來。便是女子也要送來一些,定不教大叔為難。”
耶律和奴慌了手腳,急忙攙扶,口中吃吃說道:“這如何使得?上萬頂帳幕,成千女子,可不是要了你們的命去么?減些,再減些,還要顧了自己存活。”
蒲得盧和鐵翅雄哪裏肯依。便是舞赤虎也搶了過來,口中急急說道:“大叔如此寬宏,我們還能不知道好歹么?只消抵過這次罪過,便是每家賣盡家當,也要賠上三倍牲畜,萬頂帳幕,千名女子。”
耶律和奴長嘆了一口氣,悲涼說道:“只可惜我力量有限,不能夠再替你們減免些。如今你們每家賠上三倍牲畜,萬頂帳幕,千名女子,可不是要了你們部落性命么?”
三人不由一呆,不是三家共同湊集么?如何變成了每家都出了這般許多?這般天大數字,部落之中便是能夠湊集,也要大傷了元氣。可是難得遇到這般良善之人,倘若人家變了口風,似這般生死大仇,哪裏還能夠賠償了結?最多以後潑了性命,多去劫掠些罷了。
周圍的人聽着都有些呆了。耶律和奴一路減免處處體諒,反倒是肇事的拚命加碼感恩戴德。不知不覺間仇恨的心思便有些顧不上想了。一夜驚惶,醒來時憤怒已經變作了目瞪口呆。這般收穫實在太過巨大。九倍牲畜,三萬帳幕,三千女子,便是將敵手滅族,能夠得來這些財富么?
耶律旺幾乎有些崇拜林定了。他不是人。這般惡毒精巧的主意,是人能夠想得出來的么?這些東西便是將那三個部落洗劫一空也湊不出來。可是為了自家宗族,他們會不顧一切地四處去搶,拼盡氣力也要如數給耶律部族送了來。無形之中,自家部族不但坐擁巨財,還得了成千上萬的惡狼,感恩戴德地為自家去四處劫掠。一刀砍下去,哪裏有這般養來殺喲賺頭?
或許是他的目光有些過於顯露,林定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輕咳了一聲,口中說道:“既是了結了你們之間的恩怨,如今可否談談對我們的賠償呢?”